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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四爺道:「我是唱慣戲曲的;他這是清曲的譜子,好生拗口。」戴錦江道:「不但四爺唱不慣,有些地方,我也實在吹不來。」倪鴻道:「現在崑曲不甚時興,是什麼緣故?」延四爺道「總是它太久了,俗人聽不懂,戲園不賣錢,所以都換了二黃。」倪鴻道:「這又不然。那明朝三百年,怎的崑曲又站得住?」延四爺道:「明朝戲班,都是闊人自家拴的。記得有位大老的太太,不通文話,人家誇他家的梨園,他說我家園中只有棗樹並沒有梨,因此人都叫他家戲班作『棗樹班』。可見那時梨園都是家樂了。自從我朝桐城張文端公崇尚儉節,不蓄家伶,士夫文人效法,不拴班子,單靠內府和王府。雖是天家勢力,到底養不了那許多的人.戲園內只論掙錢.所以崑曲漸漸少了。」倪鴻道:「這是一層。依我看,也因近年長毛亂起,南北道阻不通。吳中曲師無從北上,蘇揚稚子亦不復販鬻人都,唱崑曲的人沒有來源,一天比一天少,所以崑曲更衰。」延四爺搖頭道:「你這是替南方瞎吹的話!其實,南方崑曲真傳,從乾隆年間就到京裡來了。南方的嘉興派,自以為高明,簡直聽不得。」倪鴻道:「你這是京裡人的議論,我也不能附合。」延四爺道:「亂彈戲也是崑曲變化出來的,哪一天唱戲場面上離的開崑曲的牌名兒?可見崑曲是顛撲不破的。我敢斷定,將來必有復興的一日。」戴錦江拍手道:「實話實話!」又談了一會,錦江辭去。

    倪鴻取出《京塵雜錄》道:「這是舊友著作,請四爺看一看。」延四爺道:「這書我曾見過,掌生,我是認識的。他這部書當小說看,原也使得,只是有些不在行的話。比如說當年旦角紮網子,所以叫作『包頭』,如今都梳水頭,便不能叫作包頭。要曉得貼水鬢也還要帶網子,怎說不算包頭呢!再者,他用的筆記體裁,依我說,不如作平話的好。作平話可以發展自己的筆墨,人名,地名,官名,年月,都可以不必十分認真。即如你,今日不在我這裡,我也可以寫作你在我這裡。你不認識明家,也可硬派你在明家作幕。只要事跡有趣,文字新奇,不必去考較真偽。即如現在關帝廟裡關夫子的像,都塑赤面,何嘗是正史上的話?不過演義裡的點染罷了。大凡看平話講考證,我只認他是個笨伯。若用他這體例,便板滯而不靈便,難下筆了。他對於京中之事,多問的安次香。其實安次香也是個半瓶醋。他這書雖只四卷,實分四種。依我看,除了這《夢華瑣簿》一卷還可以考些佚事,其餘都是些象姑傳,總算枉費筆墨。掌生這人對於聽戲外行太甚。天下斷沒有不能聽戲,卻能談戲的,但要真算個聽戲的,也非得與我一樣認真學戲不可!」倪鴻道:「若聽戲人都象四爺,這些名伶早就沒這大的勢燄了。依我看,聽戲還是外行多,他們唱著才舒展呢!」

    二人正談得高興,只見看門人走來,說辛老爺催請。倪鴻便要告別。延四爺道:「今晚辛勵齋請我吃象姑酒,你若無事,何妨同去。好在勵齋也是熟人。」倪鴻道:「不知是哪一家?」延四爺道:「是岫雲堂。徐小香新收的徒弟,叫夢蕉,比著五雲都強。」倪鴻道:「既是如此,我便作個不速之客。」

    二人同行,直到岫雲堂。一聲「客來」,辛勵齋攙著個妙齡象姑早在廊簷下笑臉相迎。大家見面,彼此作揖。那象姑向各人面前請了個安。倪鴻料是夢蕉,也不多問。夢蕉將三位讓到屋裡,跟包的擰上手巾,獻茶,不必細說。

    倪鴻看那室中,彝鼎圖書,十分古雅。中間懸著一張「五雲深處」的橫額,跋語道是「蝶仙有弟子五人,皆以雲名,因戲題為五雲深處」,乃是萬藕舲尚書的手筆。倪鴻心想,藕舲從前常與自己吃象姑酒的,如今他已顯貴,就不易見面了。這時勵齋見枯坐無聊,便同延四爺下棋。

    夢蕉走到倪鴻這邊來。倪鴻仔細一看,丰姿雅麗,骨重神清,不露半點輕狂,頗有大家風度。遂笑問道:「你今年十幾了?」夢蕉道:「十三歲。」倪鴻道:「你念過書嗎?」夢蕉道:「念過幾年書。」倪鴻道:「你是哪裡人,家中還有父母嗎?」夢蕉道:「是天津靜海縣人,若有父母,我不至於到此地來了。」說時眼圈一紅,幾乎滴下淚來。倪鴻想起有個窗友,姓江的,中過己酉一榜,也是靜海人,面貌卻與夢蕉相象。接著問道:「你姓什麼?」夢蕉道:「姓江。」倪鴻心中一動,舉起筆來,寫著他窗友的名字道:「這位是不是你一家?」夢蕉見了,低聲說道:「這就是先君。倪老爺,這件事求你不要告訴別人。我在這裡,是有辱先人的。」說罷,背過身子,拿手帕不住擦眼,卻是哭了。倪鴻不覺大吃一驚,略定了定神,跟著問道:「誰把你賣到這兒來的?」夢蕉道:「是我舅舅騙我到這裡來的。事後聽人說,他使了二百兩銀子。」倪鴻道:「你家裡還有什麼人?」夢蕉道:「靜海縣還有幾家本家。」倪鴻點頭不語。忽的,延四爺大聲說道:「倪兄,你悄言密語的給夢蕉說體己話兒,不怕主人家吃醋嗎?」倪鴻道:「我知道主人不是這等樣人,才敢給小友閒談。」說時,就同著夢蕉過來。

    一局棋罷,勵齋負了半子。吩咐擺席,又催著人叫條子。倪鴻道:「我免了吧,如今沒有熟人。」延四爺道:「本堂度雲,崑曲唱得甚好,何妨就叫他呢?」倪鴻依了。延四爺叫了印雪堂的鴻寶。賓主入席,一張花梨圓桌子上,三人各占一面,空了下邊,甚是寬綽。夢蕉上來敬了一巡酒,勵齋叫他在旁邊坐下;舉起酒杯來,說聲「請」,二客齊聲道謝。勵齋道:「象姑酒是沒有什麼可吃的,實在不成敬意。」延四爺道:「這兒有二十四個碟子,蝶仙固然好客,也足見主人的面子不小。若在別家,不過十六個碟子罷咧。」夢蕉過來,又給延四爺斟酒,延四爺問道:「你會唱嗎?」勵齋道:「他來這裡不久,才學唱呢!你要聽唱,會唱的人來了。」延四爺舉目一看,只見度雲掀簾子走來,照例請安畢,勵齋把他推到倪鴻這邊坐了,說道:「延四爺要聽曲,你快來吃杯酒,潤一潤嗓子。」度雲道:「四爺是唱曲子的內行,我怎麼敢班門弄斧!」延四爺道:「不妨,你只管唱,我來吹笛。」便從壁上摘一支笛,吹將起來。度雲才輕啟朱唇,唱了一支《遊園》。唱畢,延四爺道:「唱得甚好,果然名師必出高徒。」度雲道:「我有好幾處唱得不玲瓏,虧得四爺的笛帶得真好。」延四爺一時高興,叫度雲吹笛,自己唱了一出《八陽》,悲壯蒼涼,聲裂金石,果然比度雲高得多。夢蕉、鴻寶各人打了一個通關。等到伺候人端上點心,鴻寶方才告假,度雲、夢蕉一齊送出。倪鴻從懷中取出個字條兒,向二位悄悄的說了幾句話,二位一齊點首。

    度雲、夢蕉回到屋裡,說道:「師父來了。」三位看財,果見小香走將進來。他同延、倪二位俱是熟人,只有勵齋是初次見面,少不得上前施禮,說了幾句套話,又向倪鴻說道:「方才我在秦老衚衕伺候唱戲,明大人從園子回來,同文大爺不知說了些什麼,便把戲止住。好像國家有什麼事一般。明大人忙忙的又往園子去了,不知是何原故。我那時不曾見著倪先生,想不到倒在我家裡。」倪鴻道:「蝶仙,你來,我給你有話說。」遂拉了小香走到東屋裡間,坐下,說道:「你知道你徒弟夢蕉的來歷嗎?」小香道:「不知道。」倪鴻取出一張字紙,指著說道:「這個人是夢蕉的父親,己酉的孝廉,和我是老朋友。他實在是好人家的子弟。據他說,靜海縣還有本家。如今我們幾個人打算拿出錢來,替他贖身,還把他送回原籍。不知道你可以不可以。」小香笑道:「這是什麼難事!」便同倪鴻又走到這邊來。

    倪鴻不知他是什麼心思,倒覺不得勁。小香向延四爺道:「我這徒弟夢蕉的出身,四爺曉得嗎?」夢蕉在旁,冷不妨師父問出這樣一句話,早羞得低下頭去。延四爺道:「我是將才曉得。」小香道:「他既是書香子弟,我決不以良為賤。他家只用了我二百兩銀子,這孩子也給我賺回些來,不全賠本。我姓徐的有心放他出去,要四爺作個證明人,免得他那些不講理的本家親戚來訛詐我。」延、倪、辛三人聽了,一齊拍手叫好。那夢蕉已經哭了。延四爺道:「蝶仙既有這宗義舉,我輩理應贊同。」小香走了過去,取出夢蕉賣身文契,當著大家立刻燒了。夢蕉忙向眾人磕頭,大家還了個揖;又向小香磕頭,小香也跪下還禮道:「你如今已不是徒弟了,我怎能受你的禮?你既是書香門第,回府之後,還盼望你讀書上進,顯親揚名。」夢蕉含淚答應。小香道:「他如今已是良人,不可再住在我這裡了。」延四爺道:「今晚諒是搬不出去,明日叫他先到我那裡,然後設法送他回去。」小香道:「是。」延四爺又對夢蕉道:「從前何太史少年,曾被歹人拐賣到戲班中作了旦角,唱的很紅。後來被他叔父撞見,告到官裡。那官見這小旦有些斯文氣象,問他可會做詩?何太史答應道會做,那官兒便指階下柏樹,要他題詩一首。何太史隨口念道:『柏本棟樑器,初生不自全;若蒙扶持力,一勁直參天。』官兒大喜,把他留在署中攻書,後來果然成名。你師父這番舉動,真不讓似這位長官。只不知你可趕得上這位太史公?」說笑一回,大家各散。

    要知後事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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