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竞赛小说 www.jsxs.net,最快更新诗书生活最新章节!

    月夜在青州西门上

    夜间十二点钟左右,我登在青州城西门上;也没有鸡叫,也没有狗咬;西南方那些山,好像是睡在月光里;城内的屋宇,浸在月光里更看不见一星灯亮。

    天上牛乳一般的月光,城下琴瑟一般的流水,中间的我,听水看月,我的肉体和精神都溶解在月光水声里。

    月里水里都有我么?我不知道。

    然而我里面却装满了水声和月光,月亮和流水也未必知道。

    侧着耳朵听水,抬起头来看月,我心此时水一样的清,月一样的亮。

    渐渐的听不见流水,渐渐的看不见月光,渐渐的忘记了我。

    天使在天上,用神圣的眼光,看见肉体的我,块然立在西城门上,在流水声中,和明月光里。

    1920年12月9日

    夫妻的笑————街上夜行所见

    晚九点了,街上的行人渐渐少了。

    一条冷僻的街上,有一座败落的小杂货铺子;这杂货铺子不过一间大的门面。

    铺门外边,用四根竿子支起一个凉篷;篷下挂一盏较大一点的煤油灯,灯下摆着水果摊子。

    “五月鲜”的白和“关爷脸”的红,映着灯火发出绝妙的娇艳彩色来。

    水果摊子当中,摆下一张小白木桌子。

    桌子上有茶具:一把假“宜兴瓷”的红色壶,壶嘴早已碰缺了,两只粗磁的白茶杯子,都盛着酽酽的红色茶。

    桌子这边,一位妇人盘膝坐在一张小竹床上;低着头,塌下眼皮,去做手里的针钱。

    她已竟三十上下岁;穿一条粗布褂子;头发稍微乱烘烘的,挽一个家常髻;面皮手指,因为常受风日和常做粗活的缘故,都有点粗糙。

    然而她的相貌倒很甜净。

    眉目也很疏朗。

    那边坐着一位三十多的男子,光着膀子乘凉,露出风吹日晒的铜色皮肤来。

    他的面貌现出诚实和忠厚的品性。

    他时常用一杯茶润润嗓子。

    他低着头,正看手里那本极粗俗的小说,叫做什么《刘大人私访》;并且大声,按着轻重、快慢的音节,念出来,津津有味地读给她听。

    真奇怪!

    他们两个人————读的他和听的她————忽然同时觉得这书的某地方有趣,心里感得一般无二的愉快。

    于是他俩同时抬起头来;她的眼睛离开手里的针线;他的眼睛离开那本破小说;四只眼睛发出饱满、快乐的光线,接触成两条平行线;你看我,我看你,对瞅着一笑;又低下头,做活的做活,念书的念书。

    天使连开神光,展起双翅,在他们头上飞来飞去。

    四围的空气都变得神圣而甜美!

    我在街上一个黑暗犄角里立着,看见以上所经过的事情。

    看到末后,我眼里涌出热泪来;我的血涨起来,心突突地乱跳,好像要离开腔子。

    我本要经过这铺子往前走。

    但是我没有胆气去撞破这一团神圣而甜美的空气。

    我又跑回原路了!

    1921年6月

    屐痕触处

    历下寄怀

    廿九日下午六点半到济,吃了饭以后,来报馆找少韩。报馆地址很好,少韩叫人搬两把椅子到屋后天棚底下坐。呵,真好啊!一片镜面似的大明湖水都来到眼底下呢!水声汤汤,荷叶飘举,时而有一两个萤火虫儿在水面叶底忽隐忽现。吃饭以前,曾下了几点雨,此刻天气异常爽适;我同少韩、洛平畅谈心曲。这也是人生快事了。

    昨天给馆里作了一篇评论,一篇小说,好像是一天的功课了。睡起来吃饭,吃饭后再睡午觉;编辑室屏风后面一个角门,从这个角门出去,可以临溪,望湖,看城;每到夜间,画舫里灯烛辉煌,笙歌喧嘈,倒也颇颇的有点意思。但是朋友太少,未免有点孤寂。编辑部的生朋友,一半天又难以烂熟。然而也因为这个,可以多看些书。昨天上街,买了一部《俄国戏曲集》,拿回来看,倒也有益无损。

    大明湖水平如镜,一望烟水无际,苇芽短短的,像女人们的前刘海发,真有趣呵!那日独自上在李公祠楼上一望,又有点生机了。

    清明日独自登在佛山绝顶,四顾茫茫,找了一个背静处一块大平石上躺下,小睡片刻。卧看济城如盘,游人如蚁,仰看白云一大片一大片地往北奔驰,好似我的被子。此时何异驾鹤乘鸾,腾空俯视人寰哉!无牵无挂,倒也轻闲自在。是日山上人倒不少,但此种境界,除顾羡季外,不能觅得第二人矣。

    虽不谓老顾成仙不可也。

    上周独自登李公楼,望明湖,短苇如箸长,嫩绿娇青,楚楚可怜。水平如镜,水鸭子三三五五,沉浮其间,何等自在。然不得君培、伯屏、杕生、季韶同伴,我亦不思雇小舟容与其中也。

    星期日同两个朋友上公园一趟。

    穿着一身卐字花红云霞缎的妓女,三五成群,穿梭似的往来。是可厌呢,还是可怜呢?

    春夜灯下读书,便有许多小虫儿扑灯。我还是碾杀他们呢,还是任凭他们搅呢?

    前日与屏兄同出新东门,至东南城角。碧波流藻,斜阳织霞,甚可爱。行次见草际石罅中有泉涌出,涓涓入河。以其太清,因与屏兄议定,明日携“宜兴瓷”古式茶杯来,挹泉共饮。

    昨日饭后,携杯往,痛饮三大杯,觉脏腑清凉,直下十二重楼,大似在祈年殿下痛饮冰镇汽水、啤酒时也。济南诚胜地,但少雅人如吾两人者一为之点缀耳!

    归时,以杯自河内捞得二虾————一大一小,即养诸案头笔洗中。此笔洗亦宜兴瓷制,上有钟鼎文,式甚古。内已有登州文石四五枚。二虾在其中,悠悠然,洋洋然,若哥仑布寻得新世界后,在岸上祈祷上帝时:“Amen!”

    不意今朝,屏兄发现小虾卧于桌上,拾置笔洗中,则浮于水面,不能游泳,死矣!噫,可……贺也!因为他不安于“狭的笼”的生活,欲觅自由;不得,而又以身殉之者也。我重复将他的弱小、弯曲的身躯,在水中捞起,为之祝福,为之忏悔,并葬之于大地之上,空气之中。……但愿我身后结局,亦如此小虾之又光明又诗趣,便心满意足矣!

    海上寄怀

    青岛气候润湿中和,夏无盛暑,刻下早晚尚可衣夹,夜睡必须盖被。至于大海之壮伟、森林之葱郁,尤为北方所罕见。

    今日初次洗海水浴,以浪大,不敢下海,仅在沙滩上余波中小做游戏,然亦甚快活也。

    青岛多雨,极似江南。海风润泽,使人意消。试登峰上,四顾茫茫,大海修古,老天无语,万木静止,群蝉乱嘶,闭目思之,此何境也。

    重阳日与同事某君登山之后,复往游海。北风虎虎,浪高如山,卷至岸上,喧豗若雷吼半天,真奇观也。昨日复入深林中,野花灿霞,芳草如茵,大有春意,殊不似深秋情景。又木兰(亦名玉兰、辛夷、木笔)花大如拳,色深紫,甚喜人。此花本开于春日,不知今岁何以忽然在深秋着花也。

    青岛天气此刻仍温暖无秋意。野花如雏菊、牵牛、铃儿草,及其他不知名者花,遍山皆是,灿若云锦。我的书室,亦甚爽垲,四面玻璃,电灯朗然。

    青岛固有海山,然结伴最难,天寒,不欲独游。每拥炉独坐,辄思念旧雨,岁暮怀人,此之谓也。

    昨晚独坐无赖因披衣出户,入市内电影院中,枯坐三四小时,见银幕上人物倏出倏没,甚好玩。但不如在京听戏时之兴高采烈耳。

    樱花近日开得灿霞堆锦,中国花唯海棠差胜其娇艳,而逊其茂密。日日往游,无间晨夕。

    公园中樱花虽落尽,而海棠崛起代之,令人更生花天香国之思。月下饮酒,尚未实行,会当不远点。

    今昨两日自己换着本书,跑到五里以外的一个太平湾里洗澡。海面汪洋,浪花飞舞,上是青天,下是绿水,四顾无人,只我自己沉浮水面,好不痛快人也。

    有人说,你自己又不会泅水,若一个大浪将你打倒,无人来救,岂不大可哀?我说,哪里,哪里!老顾这样一个俗人,决不会死得那么雅,请放心!

    满山都是聒聒儿,托赞廷捉了一个(我自己不会),放在屋内网篮里。此刻忽然叫起来不住下,好刺人耳。又说不清它在哪里叫,没处去禁止它,此谓自讨没趣。

    今晚风雨大作,雷电交加,大不似秋来天气本色,恼人不轻。如不累得慌,定要填一首词,出出这口闷气也。

    西山寄怀

    上午睡至十点始兴。略进早点。伯屏饬役蒸蟹为肴,吃来颇鲜美。

    下午二时自直馆与季韶出发。西直门下电车后,雇人力车至温泉。一路岚光田景,令人心胸霍然。久困城市,一亲自然,觉似肩上弛下重担。一面要混进人世,一面又要享乐自然:思想的矛盾啊!

    温泉女中校舍很好,只是太小些。学生也活泼,只是太少些。这也难怪,谁又肯轻易到这山旮旯里求学呢?据季韶说,在汽车路未曾修好之先,学生来校,还须骑驴哩。

    夜宿疗养院中。

    八时起来,早点卧鸡子二枚,稀饭两小碗。鸡子甚鲜嫩,无怪屏兄之称赞。

    进食后,洗澡。洗时不知怎的只觉得不满意,想来想去,想出来了:“微温”。

    下午有一点困,因为怕夜间失眠,不敢昼寝。季韶要我同去上山,我说,不。自己拄了手杖穿过了村的长街,走上了山坡。不觉走到人家的场圃中,四顾无路可走,迟疑着,徘徊着,终于走上了山峰。这回好了,看见路了。

    仍然八时起来,吃早点,洗澡。

    上午季韶上课之后,独自出去登山。一路上摘了许多黑枣儿吃。走着吃着,想出一首词来:

    清平乐

    故人盛意,约我来山里。久吸大城烟雾气,到此眼明心喜。青山绿树清泉,可怜不是江南。采得山花数朵,归来把与谁看?

    来此已二日,起居饮食都甚安适。

    如来此间为春日,到处可以看花。今来此间为秋日,到处可摘枣、红果、黑枣吃。柿才熟,缀枝头甚好看,又霜叶渐红,其艳丽亦不减花也。

    这四五日来,因为写小说,停止了日记。但进行得非常之慢。自己的常识既不充足,情绪又不如以前之丰富。写了几千字之后,自己读了两遍,便不得不承认是失败之作;但还要写下去,看看究竟要失败到什么程度。

    连日总是刮风。这里的树木又多,终日只是忽忽地响。夜间,在风声树声中,又夹杂犬吠鸡鸣。心里虽是郁郁不乐,但也耐住了。耐住自然是一种本事,但又不怕接着又来了枯干。

    旅途寄怀

    火车上

    廿九日下午两点半的车上的济南。在车站上遇见李致民回青州中学;他把我的欠薪都给我了,倒也直截了当。

    在车上遇见林森,他请我在餐车上吃茶、牛奶和牛油面包。我无法谢他,看他很喜欢王振千送给我那把画扇,便又转送给他了。这也算是意外的缘了。

    自青岛返乡途中

    昨天坐了一天的火车,恶心、头晕、耳鸣、腰酸,都加上了;十二个钟头里面,勺水不曾入口。今天实在不能支持了。

    听说津浦路运兵南下,极不好走。乘客之拥挤,自不必说;而丘八之横暴,亦是目无法纪。火车因之开到全无定时。

    一个人住在连升栈里面,寂寞之至。

    自济南返乡途中

    今日自济坐十一点车到平原,禹临汽车路已不通行(因有战事)。平原尚有开往临清的汽车,故道出此间。不幸今日汽车公司车不敷分配,仍须明日始能成行也。

    刻在平原北关小茅店中,午餐进馒头一枚,麻汁面两碗。昨日在栈中睡觉甚少,今日稍觉惫,遂停止读书————此次旅行,途中无日不读《父与子》。茅屋外乌鸦乱噪,屋内苍蝇成阵,皆半年来所未经。

    自津返乡

    连日以来,津浦车开到俱无定时,大军南征,兵车络绎,加以年终乘客拥挤,行路之难,真不亚于蜀道矣。

    奈何!奈何!

    自乡赴京

    离家后九月廿日到大营,本拟由大营乘汽车赴德州转津浦路北上,不意到之日正大兵换防,往来如织。不但汽车不能通行,即骡车亦俱藏匿无踪。大营系一陆路码头,街上即有兵驻扎,又移至大营西南五里外天地林村舍亲家暂住。

    因有小词一首《北上途中阻兵寓天地林赋》,调寄《浣溪沙》:

    豆叶黄时豆荚肥。秋阳暖似梦初回。满林红枣自生辉。远近村鸡齐唱午,碧空如水片云飞。可怜景物与心违。

    1921年6月30至1930年9月26日

    看贾波林的电影

    今儿又是星期。上午译戈理奇的《转石》两页。下午去看贾波林的《寻金记》。

    贾波林的确是一个天才。他懂得人们的心理,所以他知道怎样可以使人发笑。然而在电影中,他没有一点笑容;即使有,也只是惨笑。他的滑稽是悲哀的静化,是严肃的化妆。据说他平居时极阴沉。爱妻生了子女之后,又同他离了婚。他内心里蕴蓄着极大的悲哀,然而在银幕上,他是一个笑匠,专门搜寻笑料,使观众发笑。这是什么缘故?这是不是同歌郭里的作品《外套》在同一的立足点上出发的呢?

    从电影园子里出来之后,便与涧漪、汉玺去吃羊肉锅子。鲜美有如初尝,虽然每年必吃,而且距第一次吃时已经十年了。去年曾作过一首七古,内中有几韵是形容涮羊肉之美的:

    …………

    市楼买醉消寒夜,京师羔羊真无价。

    妃白俪红精且腴,鸾刀脍切妙天下。

    炉中初看炭火明,釜中汤已沸作声。

    盐豉辛辣发滋味,佐以园荽郁青青。

    不尝此味已经月,入口脆滑如欲噎。

    少饮能醉醉能狂,此时恨不天雨雪。

    …………

    吃饱之后,就去洗澡,于是便完成了小资产阶级的三种主要的享受。回来校中,已经是十点将近了。

    1927年9月23日

    燕园初进

    居所成府村小院落颇明净,唯初来一切不惯耳。

    今日下午,上两小时课,诗词各一时。昨夜曾略加预备,顺口说来,尚不致散乱无统系,唯两月来不曾长篇大论地说过话,故每有顾后失前之处。然留神察看听讲诸人神色,除一二精神颓靡者外,多数尚能团结。且有半数聚精会神地作笔记。初上课有此成绩,殊属不恶。明日是“骚赋”,自家实在无拿手,不知能骗得过人否。又今日下课后,得晤马季明(系主任)。渠将功课表送我,不意竟发现“文名著选”两小时。(上课时间在星期二、四上午十一点半至十二点半。)是每周竟上课十小时矣。其实多上两小时课,在我本不算什么。不过每两三周又得看二三十本课卷。

    因为明日要讲“骚赋”,今晚沉下心去将《离骚》读了一遍,发现许多新义。不禁自叹往日读书,走马看花,囫囵吞枣,勿怪其学问不长进也。倘能永远如此做下去,一方面为人,即一方面是为己。亦殊值得。因念人生在世,牵扯束缚,触处皆是。自非天才与英雄,即难一一打破。但能利用余晷余力,做一二有益之事,虽不足以自豪,要亦可以自慰。

    星期日下午四时左右始到海淀。昨日下午上课两小时。倦极。课罢返寓,四时入睡,直至晚饭时方醒。饭后独坐灯下,得词一首。

    眼儿媚

    拟将愁绪托杨枝,烟缕又风丝:年年岁岁,不愁秋早,只怨春迟。 茫茫人海人何处?犹自说相思。一般同在,暮山青处,枫叶红时。

    夜间甚寒,又疲乏,披棉裘坐至十一时就寝。不意一宵中恶梦颠倒,吓极而醒,汗遍体,泪湿枕也。差幸今日日间,精神尚佳,“骚赋”、“散文”两课,均支持得来。

    星期日在洋车上诌成一首小词,但词句稍粗犷,不可存。

    浣溪沙

    且对西山一解颜,人生唯有笑艰难,童心老尽又何年!痛饮能销千古恨,同情不值半文钱:最无聊赖是尘寰!

    “同情不值半文钱”者,亦鲁迅先生之论调。今人辄谓“我对君甚表同情”云云,其实有甚用处?不能解衣与人,不问人之寒暖;不能推食与人,不问人之饥饱。何则?引起其痛苦,而又无以救济之,徒令人难堪而已。

    今晚无功课预备,倘心情恬适,当填一两首小词自娱。苹果置寝室屉中,芳香四溢。忽然想起:再入城时,当购上好香水一瓶,洒诸室中;此举并不为讨人欢喜,只图自家睡下后,做梦亦香耳。请勿笑我年过而立,忽生童心,且看此种意境,值得填一首小词否?

    昨日下午“诗词”,上班后,愈讲愈穷词,听讲学生有入睡者七八人,真从来未有之现象。今晨讲《离骚》,自觉无甚把握,不意徐徐引起,如蚕吐丝,绵绵不尽;学生亦觉娓娓动听。真出人意料之外。

    已订牛奶一月,价四元五毛,较城中为昂,然据说质亦较城中者为佳。今日下午送一瓶来,尚未尝,不知究竟如何。煤油炉子,使不惯,昨夕煮水泡茶,费去十分钟工夫,始点着。然煤气气味太大,水沸熄火后,良久,良久,始散尽。方知西洋人家庭中所以不用此种炉子而用火酒炉子之故。

    昨日又至清华,为浦江清君送词去。浦君外出,未得见,只见吴宓。吴头脑之不清楚,殆远过于余,愈谈愈不知所云。出清华园时,已是傍晚,西山落日,映平原衰草,荒凉萧瑟之气,直逼心头。返寓后,益觉无聊。乃提前吃晚饭,不意饭后仍觉空虚。私心以为“糟矣!数年来未发之心情,今日乃复发耶”!直至九时以后,出户小解,见满庭月色,心始畅然。返室即检谱填词,词成,心益释然,如放下重担者。得词共二首,亦尚无抑郁不能自聊之气。

    好事近

    灯火伴空斋,恰似故人亲切。无意搴帷却见,好一天明月。忻然启户下阶行,满地古槐叶。脚底声声清脆,踏荒原积雪。

    此调殊不易填,须有清淡消闲之意,音节方调叶。此词尚得此意,唯稍觉不自然耳。后半,甚满意,脚踏落叶,瑟瑟有声,因忆起冬日行积雪上之情形。非在静中,不能有此等笔墨也。第一首词既成,本思睡去,乃饮了牛奶一杯之后,词意又泛上来,乃再填。

    浣溪沙

    不是眠迟是梦迟,月明高挂老槐枝。词情漾得一丝丝。可惜填词忘看月,何妨看月忘填词————词成已是月西时。

    小巧而已,较第一首似稍逊也。

    下午课罢归来,见有挑担卖花者。以洋四毛购花与草各一盆。价稍昂,以开口即将价还“老”了,不好意思说不买。若一毛余还妥价,当多购两盆也。花与草皆常见之品。唯不知其名耳。花西洋种,似中国之秋海棠。草似竹,似忆其名为“文竹”。又所购“华盛顿”香烟,开筒之后,得上海中国银行毛票一张,计两角。烟价三毛五,今以毛票抵之,得一毛五耳。买花多费两毛,吸烟即多得两毛。得失恰复相抵。命运之神安排得何其巧欤?

    在此间,拟力求缄默与寂寞。倘能如此,至少可以多填几首词。仍将偷工夫多写一点散文。唯刻下任课十小时,自己仍觉时间不足。“骚赋”固须准备。即近讲“杜诗”,不先看看,亦不敢贸然登坛授书。礼拜五日马先生来。谓徐祖正复大闹其脾气;马将与之破釜沉舟地交涉一番:徐所担任之“文学概论”钟点,马将仍以余为预备兵。唯唯而已。自念既然粉墨登场,便须敷衍作戏,不必自鸣其清高。倘然自鸣清高,便可扯下胡须,抛弃冠带,萧然下野。人生实难,夫复何言哉?连日侦察学生方面,似对余尚无贬词。

    昨日晚饭,独至城府小酒肆中吃角子,又饮白干四两,稍觉有酒意。归来后,大发酒风,写了一篇不成东西的东西,又写了两幅小横屏,字迹恶劣之极。一直闹到下两点方睡觉,却又辗转不能入寐。今日早晨,被人叫醒。下午上两小时课,甚乏,假寐直至五时半方起。饭后甚觉不舒服,似有伤风之意,心情尤不安定。

    今日上午得晤周启明。此老新丧爱女,然颇能把持得住————说句笑话:足见涵养工深。马季明邀余同启明至其家午餐。进门方坐定,疑古玄同先生即闯然而入。季明介余与之一点头后,疑古先生即打开话闸子。蓝青官话说得又急又快,加之余又重听,十才可懂得五六。于是吃饭,饭后漱口、吃茶,这之间,此老并不曾住口。不独余无从插嘴,即健谈如马、周,亦难得搀言之机会。上课时间到,又伴三人同出,路上玄同的话亦未曾间断,且与季明科诨打趣。余午后无课,至办公楼前即作别而归。路上自思:玄同健谈如此,乃闻其上课必迟至廿分钟始到堂,真不可解。

    到寓后,又得启明书一通,笺上印朱色阳文印章曰:“若子纪念”。信用文言,系答复余上次吊唁之信。中有警句云:“年逾不惑,不愿因此影响于思想及工作,日日以此警惕,此则颇可以告慰者也。”可见此老秉性,亦颇刚毅,唯不似鲁迅先生之泼辣耳。

    今日下午闲极无聊,因与同居沈君同至体育馆打乒乓球。此君虽手生,而时有急球,与吾两人正是伯仲之间。此后拟常常邀此君一同练习也。此次打球又得汗,归来虽疲乏,而身上颇舒适。或者又可得前次打球之结果:伤风大愈也。

    电灯至昨夜始大放光明。然天下事真福不双至。在天津教书之郑应瑞君忽来住我西间;我因将火移至书斋中,不复在外间工作。差幸此君甚安静,长日闭户独处,大有老死不相往来之势,可以相安无事耳。

    天津已得雪,又河北南部,亦有落雪之处。北平屡次酿雪,均未成功,不知何故。但祝落雪之日,不在下礼拜五也。

    昨夕得词一首。

    思佳客

    谁道先生是酒狂?已无伤感与悲凉。明年花比今年好,抽得新芽一尺长。 花在眼,月当窗。闲中滋味是穷忙。长江后浪催前浪,作弄长江尔许长。

    此词意思甚晦,重押“长”字,俟改。

    近来时时感到岁不我与,不知何故。其真老境已迫也?昔读白乐天诗“行年三十九,岁暮日斜时”。每以为白有些儿神经过敏。今我距卅九,尚有六年,那得便尔心忧?

    两日来甚疲乏,功课虽敷衍得过去,而内心殊觉窘迫。

    连日来精神甚困顿,此亦不尽是饮酒至醉之故。心情既不佳;而又只是抓书看,未免至于劳耳。因念身心如此不健,将何以善其后耶?今日假寐一小时,如眠如醒,亦殊不懈乏。以读书又费脑子,因整理案上迩来随手抛置之书籍。碌碌一时许,亦无甚不舒;乃坐下吸一支烟之后,竟吐了一口血。痰盂中水清,血色殷红,连吐数口,皆然,甚为惊讶。继续吸烟,则又心跳头晕。嗟乎!如染肺疾,则不将更为吾兄累耶?但祝老天可怜,勿苦我过甚而已。

    自念或不是肺疾。何者?今年处郊外,空气殊佳。文课事较津为轻,当不致使肺受病。适才吐血,或是吸烟过多,又以天寒,时在炉前取暖;当是鼻腔干燥,稍带血丝也。

    今早忽又咳血数口,虽不甚多,然星星点点,色亦殷然。寻思不知以何忽又如此;意者昨宵偶然高兴,效杨小楼大喊数声之所致耶。但饮食起居都如故,似亦不足为患。下午两点后赴清华访浦江清一谈。五时后方返寓,精神稍觉平静。

    今日得小诗一首:

    且将养病消闲日,拼着相思了此生。

    斗室向阳冬亦暖,坐看日影下窗棂。

    今日下午,思小睡,拥被卧床,竟未成眠。因曳杖出游。至圆明园中,坐溪边石上者久之,得律诗一首,殊不恶;余此后或将真弃词而作诗矣。

    草芽转绿柳条黄,到处人间是故乡。

    溪水两三折便尽,鱼苗四五分来长。

    偶因病体得暇日,莫使闲心作战场。

    直把众生超度遍,古来唯有世尊狂。

    通首完全是宋人意境,句法亦是。平生喜唐诗,乃自家作来,总落宋人窠臼,真不可解。(三四一联后又改作“溪水悠然意无尽,鱼苗乍可寸来长”,似较原联为浑成,然仍未肯抛弃本来面目也。)

    昨夜又读小泉八云英文诗讲义两小时,读时虽兴奋,而读罢则甚觉疲惫:此亦不尽由于读英文诗吃力之故。盖西洋人之作品,尽多镂心刻骨之语;不似吾国诗教“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以故读后,每感到心“伤”也。

    左肺又偶然作痛,想是阴天之故,近来不知何以喜欢晴天。每遇和风佳日,即身心两俱康强。差幸北国晴多雨少耳。

    携来之两幅画,即悬于书屋北山墙上,尚不丑。唯以配置论,不免单调。下月发薪后,当购一两幅风景画片,装镜张挂。至“水间奇猫”先生所画之两张水彩画,即钉在单条之左右:红红绿绿,颇饶青年气。倦读之际,偶一仰头,便复见之,增加兴趣不少。

    1929年10月2日至1930年4月13日

    夏初

    我喜欢夏初的天气。

    我爱看树和草的鲜嫩的绿叶子。

    古人说:“春秋多佳日。”今人鲁迅先生又说:“北京仿佛没有春和秋。……冬末和夏初衔接起来,夏才去,冬又开始了。”由后之说,则北京这地方未免可怜了,连多佳日的季候都没有。但是我对此并没什么不满,因为我喜欢夏初。

    一天的上午,我走在一条僻静的小街上,一点声音都没有,住户的门都关着,使我几乎要遍叩所有的门,问一问有没有人在里面住着。老槐树的阴凉是那么浓密,我又疑心地下的树影儿都是绿的。

    在青岛时,常常跑到山顶上看山下的树一碧无际,望去一直接连着大海。在济南时,常常立在铁公祠前,看出水一筷子来高的苇子芽。现在只有这样的槐阴供我玩赏了。然而我依然满意,因为这已经足够使我感到夏初的味儿了。

    有人说我现在是住在乡间,所以这样想;假使住在北京城里,便另是一种情调了。

    我意不然。

    我也常进城。在南城有一个古老的会馆,屏兄占据着一间屋。半年以来,一星期内我倒有两三夜要住在那里。窗外的三棵马缨树————北京人叫做绒花树的————已经长出了绿叶。因为是北房,又没有廊子,正午的太阳穿过了树叶,洒在窗纸上。吃完午饭,屏兄歪在床上睡晌觉。我歪在竹子躺椅上,随手在架上拉过一本书来看,有意无意地。院子里太阳是那样好,马缨花的嫩叶微微地在摇动,绿光便闪到我似睡非睡的眼里。大门外时常有汽车鸣着各种不同的声音的喇叭驰过去,但我也觉得很辽远,很模糊。屏兄也香甜地睡着,轻轻地打鼾。假使没有朋友来,我们两人常这样地过去礼拜六的一下午。

    上次进城,看见屏兄的案头瓶中,还供着花。

    “啊,芍药!”

    “在市场买来的。”

    屏兄似乎很高兴。他总嫌他的屋子狭小,没有生气。狭小,没法了。没有生气,他想用花来点缀一下。然而他忙,忙得没有养花的余闲。这次买来芍药做瓶供,在他许是以为不但添生气,还有些春意了吧。

    芍药是有名的“殿春”花,但在北方,有时开时已是夏初了。屏兄似乎不曾理会到这里。他实在忙,忙到连去公园或北海看牡丹的工夫都没有。在北京,倘自己住的院子里没有花,再不去北海或公园走一走,真不知春天的来临与归去的。我似乎曾对屏兄说过这样的话。他却说坐电车时,看见马路两旁的柳树发了芽,也感到了春意了。但也很怅惘于始终没有工夫到公园或北海看看牡丹。现在有了芍药在案头,怪不得他高兴。他总以为这是春花,也不管它开在什么时期。

    奇事又发现了,在一个大的纸盒子盖里,还有几条长成的蚕。

    “哪里来的这个?”

    “学生送给的。”屏兄微笑着说,仿佛又很高兴。

    我有许多年不曾见到那么大的蚕了,于是就坐下看蚕吃桑叶。我长到这么大,才知道蚕的嘴是竖着的。

    屏兄出去了。不大的工夫,又进来,手里拿着桑叶。原来在院子里的南墙根下就长着丛生的一人多高的桑树。屏兄把新采来的叶子撒上,不久,蚕都抬起头来,用了胸前类似乎脚的东西抱了叶子的边缘,细细地嚼食。一会儿,叶上就是一个缺口,半圆的。又整齐,又细致,像用了指甲掐去了一块儿似的。

    “咦,怎么少了两条?”屏兄不自觉地喊出口来。但随即在半干的大叶子下,发现了两个茧。一个长圆的,一个中间凹进去,有如一个亚腰葫芦。

    “这个怎么这样?”

    “日本蚕好做这样的茧。”屏兄答。“半天的工夫,没看它,不想竟结了茧。”他又自言自语地低声说。

    吃过了晚饭,没有事,仍旧看蚕。有一条爬到盒子的旁边没有桑叶的地方,翘起头来,静候着什么似的,时而又把头左右地摇摆。

    “这一条怎么不吃了?有病了吧?”

    “大概是要结茧了。”屏兄答,“结茧需要找一个角落的地方方好。有如蜘蛛的结网,先要把几根主要的线附着在别的事物上,才能结成。亏得那两个蚕巧,就在那个大桑叶下结成了。”

    我抓过纸烟来吸。忽然想:把那条蚕装在盛烟的纸盒里吧。于是把那所有的余下的烟都倒出来,把蚕装进去,只开着盒的一端。

    “干什么?”屏兄问。

    “让它在这里面结茧呀!”我答。

    屏兄掀须大笑了,仿佛觉得我是一个顽皮的小孩子。

    我真有点像小孩子了。隔十几分钟,便把烟盒子拿起来看一看。一会儿,见蚕的头向着那一端;一会儿,又向着这一端,一会儿,又见里面有了蚕矢,而且盒子也湿了一大片。蚕在里面,也忙起来,不住地左右上下摇摆它的头。

    “盒子里怎么湿了呢?”我问。

    “大概是它排泄的吧。想来它必须排泄净尽,方可结茧;否则自己结在茧里之后,岂不太费事了,况且它又不能随便出入的。”

    我们两个都笑了。

    待到睡觉的时节,我又看了看,盒子开着的那一端,已经被几条丝稀稀地络起来了。

    第二天起床之后,才穿上鞋,便拿起盒子来看,里面是一个茧。我把那一端也打开了,冲着亮一照,却见茧还很薄,清楚地看见蚕在里面摇摆它的头。

    又有一条也不吃叶子了。这回是屏兄把它装在一个盛牙膏瓶子的纸盒里。但下午我出城时,看了看,它还没有结茧。

    忘记是星期几。到一个小饭铺子里去吃午饭。却见柜台上,用玻璃瓶子供着两支盛开的芍药,比屏兄所供的又大又艳丽。我问伙计在哪里买的。

    “在街上。”他回答。

    “随时有卖的么?”

    他稍一沉吟,便说:“您看着好,就拿去吧。”

    “谢谢你。”我很高兴。

    他笑了。

    饭后,我就真格拿了一支回家。在老槐树的阴下走着时,我嗅着一阵一阵的甜香。一个蜜蜂儿飞来,落在花上。我摇动那支花。但蜂儿似乎不觉得,在花蕊里连打几个转身,全身都是粉,益发黄了。在走近寓所的时候,不知何时,蜂儿又飞走了。

    瓶子里注上水,把花也供在书桌上。下午,鹰北来坐着,看见了,便说:“你在什么地方弄了这样的花?盛开的,不好。不久,就要谢。”

    我没有答应什么。

    听差的送进一封信,屏兄的。拆开看时,是报告那条蚕在盛牙膏的纸盒子里结茧的事,而且这个茧特别大。又说马缨花已经有了花蕾了。

    我回头看,瓶中的芍药,果然谢了;案上就有许多片零落的花瓣,虽然香甜依然散布在小的书室中。我因为屏兄信上说马缨花有了花蕾,便想看看我这个小院子里的那两棵马缨有花没有。看的结果是没有,大概因为树还小不会开花的缘故。但我并不失望。看见树上的叶子绿得有如涂了油,便已觉得高兴,不知怎的总仿佛看见了一个青年健康地转入了中年。

    1930年6月

    偶感致季韶

    上次你来时,不知可曾看见荫君卧室中架上那个鱼钵。

    钵很小。但里面水中有两根水草浮着,两个小红鱼在里面游来游去的,颇有生趣。

    可惜现在都死了。

    其一,是因为孩子们玩俗烦了,以前伊们天天想着换水的,后来有三五天不曾换水,竟死了。又其一,虽然颇耐处浊水,但是孩子们又太勤谨了,把它搬到太阳下去晒,也给晒死了。现在我也看不见那个鱼钵了,不知荫君把它收藏到什么地方,也不知伊是有意,是无意。

    记得周启老有一篇文章,说他怎么讨厌金鱼。我也不喜欢那个大肚皮、大尾巴或两眼凸出而又朝天的样儿。那有多蠢笨啊,你想。我虽不是生物学家,却总以为生物之奇形怪状,皆为的是适合于生存。即以袋鼠而论,那可够蠢————我那里说蠢,不是寒蠢,而是笨的意思。把它的幼儿装在袋里,便较之他兽把幼儿抛在穴中保险得多了。又因装幼儿在胸前的袋中,所以不得不竖起身来,以后二足跃而行路:于是就来了那个德行。骆驼的峰,里面是油(脂肪也),预备不得食物时支用。写到此处,忽然想起,骆驼的脖子弯成那样子,甚不省事,不知是何用意。吸了一支烟,沉思了一下,便武断它是预备低头俯食地上食物。你想,驼那么大个儿,倘不长个长脖子,低头时岂不费事了?又,它是反刍动物,那脖子仿佛袋形,不知可是储藏第一次吃下的食物,这可得去问生物学专家,未便臆说。总之,那样的脖子,不是随便长的而已。至于金鱼,便不然。大尾,大腹,还可以,两眼朝天,可为什么呢?向前看时,怎么办呢?除了教“人”看着新奇外,毫无别用吧,玩物而已。周启老之不喜欢它,有以也夫!

    然而这又不完全是鱼的过错。

    “人”,这万物之灵,可真不讲理。天生的野棠梨,结果如豆大,而人一“接”之,便生出碗大的鸭梨来。驴马交配,便生出骡来。真是巧夺天工!金鱼之有现在这体格,也完全是人的培植的效果。不但样子长得好玩————残忍的好玩而已,犹之乎国人以前专喜欢女子之小脚,而且一并失去了独立生存的本能。倘放入江湖,不只非被较大的水族动物吞噬不可,还有可怜的,是自己不会觅食。而且又岂只不会觅食而已吗,连自己吃东西,都不知吃多少是好。人们喂养的金鱼。倘尽喂,它便尽吃,非至于胀死不止。在女师,我听李升桥君说,便有些鱼,是被爱鱼的学生们,尽喂,尽喂,而胀死的。在中学,读英文读本,见文中有Little silly fish的字样,幼稚的心理,颇不以为然。小孩子都喜欢鱼,以为它在水中游来游去,颇有从容自得之态。Silly,从何说起呢?现在觉得金鱼,真正是silly得了不得。然而这俱是人的培植的结果,人的罪过。原来的金鱼,决不如是也。

    我那鱼钵中两只小红鱼,尾分三叉而已,其他皆无异常。我很喜欢看他们在绿的水草间游泳。记得周启老在文中又提到,爱看水中的青色(?)的小鱼游过去,白肚皮一闪。我虽然不反对此语,但总以为红鱼在绿藻中穿行,尤为可爱。启老年高,较为理智,总喜欢淡淡的东西。而我可还是年轻。

    小女儿在逃学的途中买得那鱼钵和两只小红鱼回来。从那时起,便不上学。现在鱼已死去,鱼钵亦不知去向,而小女儿却仍然不去上学。

    今日上午得来信,采录《时代丛书》中数条颇好,尤以那位写无佛论者为最妙。因内中有两条说及禽鸟,因联想到金鱼,书此以当半夕清谈。

    1931年3月14日

    汽车上、火车上、洋车上,与驴子背上

    坐了学校的公共汽车出城,路上看见西山,想起乡前辈某先生的两句诗:

    一日看山三百里,古人无此快哉游。

    作诗时是民国纪元前十年,这位前辈在日本。我看见此诗,距今已廿年了。诗并不好,但自己那时还年幼,又不曾坐过火车,总觉得坐了火车看山新鲜有趣。

    用了现代的材料去写旧诗,虽并非绝对不可能,却是颇为艰难的工作。写来总不大Poetic。拿上面两句同陆放翁的“细雨骑驴入剑门”相比,还是后者高明。古人曾说:“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背上。”骑了驴子去看山,总比坐了火车看山是更为Poetic一点吧。

    如果不是理智毁了诗情,也许就是世界衰老了。

    有一次,是初夏,我坐了洋车进城。看见正午阳光下的西山,是那样的翠蓝:远远望去,仿佛不是磊了岩岩的石块的山,而是蓝的天鹅绒做成————或者说生成————的山。假使用手摸去,一定也是软软的。“多么美的夏山啊!为什么我们的诗人只赞美春山与秋山呢?”诗兴大发,我真的想要作诗了。然而一看车夫的脊背上沁出汗来,那诗思便“小鸟似的飞去”了。这首诗自然至今还未曾着笔。倘使我也如古人似的,骑在小毛驴子的背上,诗一定会作成的吧,虽然不知道写出时,究竟是诗与否。

    其实我也浅薄得可怜:我只觉得诗思能在驴子背上,而不能在洋车夫拉着的车上。(你们想:诗成后,我在标题上写着“西山道中洋车上看山有感”是多么可笑啊。但古人在驴子背上有诗思,而我的诗思却被车夫的背上吓跑,岂不又是滑稽的contiaet?)记得民国初元,某省有一位议员,到省议会去开会,一定要坐四人大轿。别的议员骂他不人道。他说:“你们坐洋车难道就人道了?你们一人挣钱养一个同胞,我一人挣钱养四个同胞,究竟是那一个人道?”大家为之语塞。惜乎我在洋车上诗兴大发时被车夫的背吓跑了诗思时,不曾想到这一条好例。否则我的诗久已写成了也。

    在洋车上作诗,自然要对车夫说一声惭愧。骑在驴子上作诗,岂不也要对驴子抱歉。无论是风雪中、细雨中,只要作出好诗来,诗人总是高兴的,旁人见了,一定也赞美一声雅人深致。驴子却是何苦,怕未必情愿吧?倘使是农夫的驴子,在雪雨天气中,多半可以躲在槽边困觉。偏巧————也是不巧————主人又是诗人,雨雪中也要出门,于是小驴子苦矣。况且这也未免不大“驴道”了。

    然则洋车上作诗与驴背上作诗,五十步与百步之间耳。便是坐在火车上汽车上作诗,怕也要对不起开车的。

    于是我想到一个诗人,一定是想了些什么,同时还忘了些什么。倘不,便不能成为诗人。我之所以不能成为诗人者,即以是故。

    今晚颇想写一点什么。这一篇的大意,久已往来胸中。趁着夜雨初过,身心俱好,便在灯下着笔。不料写起来,笔下倒涩滞得了不得,但也把它写完,了此心愿,譬如先写一个outline,以备后日添改。涧漪、季韶倘能教人抄了寄给在德国的君培,省我重抄,那真是感谢。

    苦水附识 三月廿五日

    1931年

    春天的菜

    我在这里所要说的春天的菜,是柳花菜。

    不尝柳花菜者,已廿余年。每到初春,望见柳树嫩绿的枝叶,舌端便朦胧地泛起苦味的芳鲜。在一本书上,见到这样意思的几句话:欣赏鱼跃是诗;倘以为那鱼颇肥,想着捉来吃,便不是诗了。诗词中歌咏新柳的篇什,不知有多少,便是严肃的诗人杜少陵也会写出“泄漏春光有柳条”的漂亮句子。我则只觉得好吃而已。此外别的念头也许还有,但总敌不过“好吃”。

    曾经询问过各地的友人,都说没有吃过柳花菜。想来也许只有地瘠人贫的故乡才吃这种东西。在初春,新柳的叶与花都长到二三分长,摘来用开水“烫”过,拌了麻油与醋,吃时,苦味中又夹杂着芳香与新鲜。那感觉大似晴暖的春天,着起袷衫,走在和煦的春风里,深深地体会到春的降临。虽然已经是廿多年没有吃了,回忆起来,还是透鲜。而且一到春天,看见柳树便发馋。

    不必去查书,只把自家所记忆的诗句子统计一下,便知道吃与味觉在韵文中占了怎样不重要的位置。视、听、嗅,三者之中,视觉最易写,也最多,虽然赶不上听觉、嗅觉的深玄。我们再把白乐天写音乐的诗,老杜的“心清闻妙香”的句子一咀嚼,则听与嗅之境界,便清楚地高出乎视觉之上了。然而我们的诗人,总不大肯写吃。吃酒是例外。我于吃酒亦是门外汉,但总以为酒之味,似乎不在舌,而在喉,下喉之后,意味更深,因为是全身的感觉了。

    以《香奁集》出名的诗人韩偓有两句诗:“手香江橘嫩,齿软越梅酸。”似乎在写吃了,但还不是。因为其意不在吃。倒是宋玉在他的《招魂》中,老老实实地写了一句“厉而不爽些”,是从正面在写吃了。然而他那里调和五味,穷奢极欲,又非吾辈所能领略。宋玉虽然写得好,我们读了亦只是过屠门而大嚼而已。

    古人之诗不大写吃,是有缘故的。

    吃是不雅观的一件事。记得在天津时,有一次走进了市场,看见许多商人在他们的摊子旁边进晚餐。灯光之下,一张一合的嘴,与明晃晃的额上的汗,加之腮的鼓动、唇的响声,令我想到猛兽的扑食。便是号称士君子者流的宴会上,不也是这样么?我又忽然这样想了。大约我那时是刚吃饱了,否则也不会有这种念头的。友人武杕生君曾说:“倘不是非吃不可,我真不想吃。老是下巴骨一抖一抖的,有多单调。”岂只单调而已么?我以为还有点儿蠢哩。

    不是凡有生之伦(livingbeing)都知道摄取食物的么?吃之不足贵,而不为诗人所写,未必不以是故;虽然是一件要紧的事。

    前些日子剜荠菜吃。妻说:“何不剜些蕨(曲?)芽来吃呢?”今日下午颇清闲,带了小女儿出去散步,顺便想剜些蕨芽。一出门,望见毵毵的柳条,又想起柳花菜来。

    几时采一点来尝一尝那芳鲜的苦味,同时并咀嚼一下我的童年。

    这篇文章才写完,妻算完了日用账,走到我书斋来,说:“柳花菜并不要柳花的。并且调治的时候,还不许用刀。”现在附录于此,作这篇的一个小尾巴。

    四月十五日夜写完并记

    1931年

    剜荠菜

    昨夜做了不少的梦。早晨起来,头目也不大清楚,知道又该疏散疏散了。今春还不曾吃荠菜,到太庙去剜荠菜去。坐电车到天安门下来,走进太庙,想是太早了吧,人很少。有一位在太庙门外空场上练习太极拳,两位坐在旁边看,不知是在欣赏,在观摩,在指导。有一位大学生模样的青年挟了厚厚的一本书匆匆地在面前走过去,我也忙忙地跑到后河沿。这里人更少,茶桌子都空着,连“看坐的”的影儿也看不见。路旁不少野生的荠菜,于是便用自带的小刀开始剜。清明已过了十天,有的荠菜竟开着小小的花,颜色是紫的。这个以先我不知道。

    边走边剜,不觉已是一大包。蹲在地下仍旧剜。风吹着,太阳晒着,很舒服。“喝茶么?”茶役出现了。说是喝。就见他跑回老远的一间小屋里泡了一壶来。出来时忘记吃点心,喝了两杯茶,饿了。问茶役要吃的,回答:“没有。明天才有呢!”

    “为什么?”

    “明天黄奖在这里开彩,您来吧?”

    我的肚子里直响,假设明天得奖,此刻也受不了,而且我并不曾买奖券。终于托茶役到庙外买了两套烧饼麻花来吃了,肚子里才得太平。看了看剜来的菜已经不少,开了茶钱,便出来了。天已快正午了。午饭之后,照例睡一小时。醒来还是不高兴工作;不是春假吗,玩玩吧!

    晚饭吃的荠菜馅水饺子,很香,不由得吃多了。

    今晚怕又睡不好,而且还得做梦。

    1937年4月14日

    我与禅的因缘

    余之所以爱好韵语,乃由家庭环境之薰陶;至于学禅,则纯是自己参学。究其因缘,盖有四焉:最初,是由于《镜花缘》的一段笑话。书中叙一居士,随喜寺院,僧慢之而趋迎贵人,居士怒而诘之。答曰:“其中有一禅机在焉,接是不接,不接是接。”居士批其颊曰:“打是不打,不打是打。”当时幼稚,但觉新鲜有趣。后自笔记中更见到一个偈语说:“镇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遍岭头云。归来笑捻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颇觉韵味悠长,是乃第二因缘也。当在燕大教书时,于大学演讲聆胡适之谈禅,胡先生大肆发挥,并引用禅宗大师“昂首天外看,无我一般人”之语。尔时我对禅宗虽无深切了解,然已有感于禅宗不应如是之简单也。像《传灯录》、《五灯会元》等书,在这时亦都依次读过。其后痛遭先严大故,促成我与禅宗最大之因缘。回想自己自洒扫应对以及立身行事,莫不受自过庭之训。先严既逝,真觉如天翻地覆。虽已年逾三十,然犹心如赤子,若小草之庇于大树,不知风霜雨露为何物,迨遭大故,风霜频至。当此身心衰弱之时,才感到历来所学,并不能帮助自己渡此无可奈何之关头。至此方思学禅,原意是即或不能在此中辟一大道,亦可稍睹光明也。

    然余读书向不求甚解,常以不了了之,故学禅十余载,仍是一窍不通。

    1943年11月6日

    “似则似,是则非是”————禅与诗的关系

    宋人说诗,好以禅为喻,任渊《陈后山诗集序》曰:“读后山诗,大似参曹洞禅,不犯正位,切忌死语。”如再翻阅宋人诗话,则以禅说诗者更多。禅师说法,亦往往拈举前人诗句。余素喜韵语,近来又常涉猎禅宗语录,颇觉其间有似处,然而实在说来,禅与诗的关系是:“似则似,是则非是。”二者未可混为一谈。

    唐宋诗人接近禅学者甚多,唯其接近禅学,故诗中常作禅语,但诗中参以禅语则必不能佳。如苏东坡之《东林偈》云:“溪声便是广长舌,山色无非清净身,夜来八万四千偈,他日如何举似人。”非诗非禅,正是禅家之“触”。至于王摩诘、柳子厚尽有好诗,于佛经亦熟,但其好诗皆不是佛家语也。禅师亦好为偈语,若律之以诗,即非笑话,亦是外行。如云居舜禅师之:“云居不会禅,洗脚上床眠,东瓜直 侗,瓠子曲弯弯。”还有应庵华禅师之:“蜻蜓许是好蜻蜓,飞来飞去不曾停,被我捉来摘去两边翼,恰似一枚大铁钉。”又如简堂机禅师之:“圆通不开生药铺,单单只卖死猫头,不知那个无思算,吃着通身冷汗流。”皆是禅而非诗。但简堂住山时,有偈语一则,虽禅机不深,而真是好诗:“地炉无火客囊空,雪似杨花落岁穷,拾得断麻穿破袖,不知身在寂寥中。”大有孔子疏食饮水乐在其中、颜渊箪食瓢饮不改其乐之境界。由此可知:好诗未必通禅,而禅语亦多非好诗也。唐宋两代号为“诗僧”之作品,如《禅月集》、《白莲集》、《石门文字禅》皆不过尔尔。此亦禅与诗不能十分相合之一佐证。

    如此,则宋人以禅说诗,岂非毫厘相差,天地悬隔?然宋人之说,亦自有其见地。诗与禅相似处只在“不可说”之一点。非不许知,乃是不许说。禅宗大师云“这张嘴只好挂在墙上”,即是必须由自己参悟而来的意思。由旁人解说而知者,并非真知。老子《道德经》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及其道之、名之,则又曰:“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恍惚窈冥,如何可说?又《庄子》“庖丁解牛”亦说此义。故谓道必自得,父不可传之于子,兄亦不能传之于弟。以上乃就哲学方面而言。

    如再以文学论之,六朝时陶弘景隐居,皇帝诏问:“山中有何物?”宏景答诗云:“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禅与诗也正如这诗的后两句,“只可自怡悦,不可说似君”也。

    唐文宗诗曰:“人皆苦炎热,我爱夏日长。”柳公权续曰:“薰风自南来,殿阁生微凉。”一禅宗大师说法,亦举此二十字。意谓人必身临其境,方可体会得出,然柳公作句,何尝有意于禅?后来禅师举此二句,当然忘其为诗,此即诗与禅相似之处,均是不可说也。

    所谓不可说者,并非“无”,而是“真有”。因此不可说并非玄妙。凡一境界其高深微妙之处,皆是“不可说”,固不独诗与禅为然。庄子曰:“道可得而不可见。”因“不可见”故“不可说”。诗与禅之“不可说”而非“无”之一点相同,诗人之谈禅,禅师之举诗,适以证明诗禅相通之处。

    故诗是诗,禅是禅,而其精深微妙的“不可说”的境界则相同。

    总结之曰:禅者,万殊归于一本。诗者,一本散为万殊。禅是自性圆明,见心见性,法尔如然,在智不增,在愚不减。诗是包罗万象,神通变化,无有常法,如此则禅为静,诗为动。禅是由外向内如孟子所谓“收其放心”;诗是由外之内,收于内后再放于外。陆士衡《文赋》有曰:“收视返听,耽思旁讯,精鹜八极,心游万仞。”收视返听是收精鹜,心游是收而复放。所以诗乃静中之动,动中之静也。

    宋人学道者称学诗者曰“玩物丧志”。至于禅师则意更不在诗。然而,禅宗虽然万殊归于一本,试问“一”又将归于何处?一切文学哲学宗教虽路径各不相同,而其最高境界皆是追求真理。故于诗,可得一转语曰:“此众无枝叶,唯有诸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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