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竞赛小说 www.jsxs.net,最快更新扭曲的人性之材最新章节!

    1

    观念史是一个相对来说比较新的知识领域,在众多的学术分支中,它看起来仍然还有不少可疑之处。不过,它已经揭示出来了不少有意思的事实。其中,最突出的一点就是(至少是在西方世界中)我们最熟悉的一些概念和范畴出现的时间表。让我们感到有点儿惊奇的是,有些概念和范畴竟然是如此之晚出:有些在我们这里明显是根深蒂固的看法,也许对我们的祖辈来说,却是那么陌生。我这么说,并不是基于下述观念:他们所不知道的个别的科技发明或发现,或者有关物质本质的新的假说,或者与我们时空远隔的某些社会的历史,或者宇宙的演化,或者我们自己的行为的源起,以及未经充分检讨的无意识的、非理性的因素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我所指的,是更为普遍而同时却更不容易追溯到具体原因的某种东西:(至少在西方文明中)被广泛接受、并且有意遵从的那些世俗的价值、理想、目标的转变。

    因此,今天没有人会对如下的假定感到惊讶:一般而言,多样性优于一致性————单调、一致都是贬义词;或者,就性格品质而言,正直和诚实是值得赞美的,与真理或信仰、原则的合法性无关;又如,比起冷静的现实主义,如果说热情的理想主义(idealism)少一些实用的话,它要更为高尚;又或,宽容优于褊狭,即便这些美德被持之太过,进而导致了危险的后果,如此等等。不过,从时间上说,这些假定并不长久;而如下的概念却是更为久远,甚至根源于柏拉图开创的传统之中:既然真理是唯一的,而谬误却多种多样,所以一是好的,而多就是坏。甚至亚里士多德也认可了这一事实,没有为此感到遗憾,不过他也没有做过任何赞成的表示,尽管他认为不同的人种各有差异,进而在社会制度方面的弹性设计是应该提倡的;而且,这一看法似乎在古代世界和中世纪都普遍流行,罕有例外,据说直到16世纪,它一直没有被严肃地质疑过。

    此外,如果我们假设,一个16世纪的天主教徒说“我憎恶宗教改革者的异端思想,不过,对于他们秉持、实践他们那让人厌恶的信仰,并且为之牺牲的诚挚和彻底的精神,我深为感动”,那会是什么样的天主教徒呢?与之相反,这些异端或异教徒(穆斯林、犹太教徒、无神论者)越是诚心诚意,其危险性越大,将灵魂引向毁灭的可能性越大,更应该被无情地消灭,因为对于社会的健康发展来说,异端思想(对人类目标的错误信念)甚至是比伪善和虚伪危害更大的毒药,后者至少不会公开攻击正确的道理。唯有真理才值得关注:为了一种错误的缘由而死,是不道德的、可怜的。

    那么,这就可以看出,在一直到16或17世纪仍在流行的看法跟现时代的自由的看法之间,并没有什么共同的基础。在古代世界或是中世纪,有谁会谈论生活或思想多元化的好处呢?不过,当一个现代的思想家,比如孔德,想知道为何我们在数学上不允许有自由观点而在伦理和政治上则相反的话,像这样一个问题,会让密尔等自由主义者大为震惊的。但是这些信念————属于现代的自由文化的组成部分,而且今日遭到了来自左与右双方、复归更古老的看法的人的攻击————之中的大部分,相对来说是新鲜的,其说服力就来自于对于西方思想核心传统深刻而激烈的反叛。在我看来,这一反叛似乎在18世纪的中间三十年————首先是在德国————就已经彰显无疑,它撼动了古老的、传统的制度的基础,并且以深刻的、无法预见的方式影响了欧洲人的思想和实践。这也许是自宗教改革以来,欧洲意识的最重大的转变;经由扭曲、迂回的路径,其缘起仍然可以回溯到宗教改革。

    2

    如果允许我做一个不合适的简化和概括的话,我愿意提出这样一种观点:自柏拉图(或者也可以说是毕达哥拉斯)以来,西方人的智识传统的核心所在,始终是三条未加质疑的教条:

    (a)一切真正的问题都有一个而且只有一个正确的答案,其他答案都背离了真理,因而是错误的;这一点适用于行为和情感问题,亦即实践的问题,也同样适用于理论或观察的问题,跟适用于事实问题一样,也适用于价值问题。

    (b)对这些问题来说,正确的答案在原则上是可知的。

    (c)那些正确的答案彼此不会冲突,因为一个真命题是不可能跟另一个真命题相矛盾的;总体而言,这些答案合在一起,必定是一个和谐的整体:有人认为,它们形成了一个逻辑的系统,其中每一个构成因素都是跟其他所有因素相互关联的;还有人认为,其中的关系是部分之于总体的关系,或者说,至少,每一个因素都跟其他因素是完全兼容的。

    当然,经由哪些确切的路径才能抵达这些常常是隐秘的真理,有过意见分歧。有的人曾经相信————现在依然相信————这样的路径在神圣的文本里面可以寻见,或者是到那些合格的专家————神父、先知、预言家————对于文本的阐释、某个教会的学说和传统之中去寻找;还有的人将信仰寄托于另外一种专家(像是哲学家、科学家),这种或那种地位特别的观察家,或许是经过某种特殊精神训练的人,抑或是别的什么淳朴、天真的人(是像农民、儿童),没有沾染城市生活的腐化堕落和强词夺理,灵魂高洁的“这样的人”。此外,还有人教导说,这些真理是人人都可以获得的,只要他们的心灵还没有被那些自称无所不知、蓄意骗人的骗子们灌了迷魂汤。通向真理的正确之路何在,从来没有一致的意见。有人诉诸自然,有人诉诸启示;有人诉诸理性,有人诉诸信仰、制度、观察或是演绎与归纳的规律、假设和试验;如此等等。

    即便是名声最差的怀疑论者也部分接受了上述看法:古希腊的诡辩派在自然和文化之间加以区分,并且,相信社会环境、外部环境、个人性情是有差异的,还描述了多种多样的法律和习俗。不过,就连他们也相信,无论在哪里,人类的最终目的都是一样的,因为所有的人都要满足生理需求,都会渴望安全、和平、快乐和公正。不管是孟德斯鸠,还是休谟,都不曾否认这一点:前者对于诸如自由、正义等绝对原则的信仰,以及后者对于自然、习俗的信仰,将他们引到了相似的结论上来;尽管他们都持相对主义的看法。伦理学家、人类学家、相对主义者、功利主义者以及马克思主义者都假定:人之为人,所凭借的是共同的经验和共同的目的,脱离了这一标准,将会导致是非颠倒、精神错乱或是疯癫。

    此外,对于发现这些真理的条件,也是意见纷纭:有的人认为,因为有原罪或是天赋能力不足或是天生的局限,人是不可能知道所有问题的答案的,或者,也许彻底地认识其中部分问题也是不可能的;还有人认为,在人类堕落之前,或是大洪水等等灾难————像是营造巴别塔,或是资本的原始积累及其引发的阶级争斗,或是别的什么破坏原初和谐的原因————降临到人们身上之前,人们还是有过完美的认识的;还有人秉持进步观,亦即,相信黄金时代不是在过去,而是在未来;也还有人相信,人是有限的,归根结底注定会有缺陷,要犯错误,不过,死后他们会明白什么是生命中的真理;否则,就只有天使才知道何谓真理了;或者说,只有上帝自己知道。这样一些歧见导致了深刻的分裂,造成了破坏力巨大的战争,因为再没有什么别的问题会比永恒的救赎更能引发争论了。不过,参与竞争的党派,没有哪个会否认:首先,这些根本性的问题在原则上都是有答案可寻的;而且,根据那些正确的答案所安排的生活,将会构成一个理想的社会,那也就是黄金时代,因为所谓人类有缺陷这一概念只有看作是完美状态的未能达成才是可以理解的。即便是我们在堕落的状态之中不能认识到完美状态的内容,我们也知道,只要把我们现在生活所依赖的那些片断的真理像七巧板一样拼合起来,合成一个整体,并且转化为实践,就将会构成完美的生活。假如反过来,这些问题在原则上就是不可能有答案的,或者,同一个问题不止一个答案是正确的,抑或更糟糕的情况,有一些正确的答案被证明是彼此矛盾的,价值相互冲突,甚至于彼此原则上无法调和,那么这就另当别论了。不过,这也就涉及到,宇宙在根本上是不合乎理性的,亦即这样一个结论:理性,以及希望依靠理性和平生活的信念,不得不丢弃。

    我们所知的一切乌托邦,其建立的根基是一样的:客观真实的目标都是可以被发现的,不同的目标彼此和谐共存,而且无论是在何时何地,对所有人都是同样真实的。这一点是所有理想世界都坚持的,从柏拉图的《理想国》和《法律篇》,到芝诺的无政府主义者的大同世界,以及亚姆布鲁斯的太阳城,到托马斯·莫尔、康帕内拉、培根、哈林顿和弗朗西斯·费奈隆的乌托邦,无一例外。马布利和摩莱里的共产主义社会,圣西门的国家资本主义,傅立叶的“法伦斯泰”(Phalanstère),欧文、葛德文、卡贝、莫里斯、车尔尼雪夫斯基、贝拉米、赫茨卡等人————在19世纪不乏此类人————的无政府主义和集体主义的种种结合,其思想基础就是我上面提到的西方世界的乐观主义社会观的三条支柱:人们的核心问题(massimi problemi),最终来看,在整个人类历史上是一致的;而且,在原则上,是可以解决的;结果就将会是一个和谐的整体。人有其长远的利益,这些利益的特征是什么,可以通过正确的方法来搞清楚。这些利益也许会跟人们实际追寻的或以为自己在追寻的目标有所不同,后者或许应该归因于精神上的、思想上的愚盲或是惰性,或者应该责怪那些不择手段谋求一己私利的家伙们,像国王、牧师、冒险家等等形形色色的权力追逐者,他们欺骗愚众,最终也欺骗了自己。出现这些幻觉,也许跟一些社会制度(比如传统的等级制、劳动分工、资本主义体系)的破坏性影响的一面有关系,或者,又可以归之于客观原因,人类天生就会如此,或是由于人的本性无意识的行动所导致,而后一点是能够控制和消除的。一旦清楚了哪些是人类的真正利益,体现这些利益的那些主张就可以通过建基于正确的道德导向之上的社会制度而得到满足,而这样的社会制度或者是充分利用了技术的进步,或者是正相反,排斥技术进步而回归人类早期那田园牧歌一般的淳朴天真,回到一度失去的乐园,或是迎来一个终将会到来的黄金时代。从培根到现今,思想家们一直确信一点,即肯定有一种整体的解决方案,并因此而得到精神的鼓舞,也就是说:在适当的时候,也许是借助上帝的意志,也许是靠人类的努力,人们将不会再受非理性、不公正、苦难的欺压;人们将获得解放,不再充当野蛮的本性或自身的无知、愚蠢和罪恶等等那些他无法控制的力量的玩物;一旦克服了自然的和人为的障碍,人类事务就将会迎来明媚的春光,而后,人们将会终止彼此的征伐,团结起来,为了满足他们的需要而去改造自然————如那些伟大的唯物主义思想家(从伊壁鸠鲁到马克思)所提倡的,或是为了合乎自然而改造他们的需要————如斯多葛派和现代的环境主义者所要求的。这一点也就是各种各样的革命派和改革派————从培根到孔多塞,从《共产党宣言》到现代的技术统治论者、共产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以及那些致力于建设不一样的社会的追求者————的乐观主义的共同之处。

    到18世纪末,遭到攻击的正是这一伟大的神话(great myth,此处用的是索雷尔使用这个词的意义)。对它发动攻击的思想运动,在德国最初被叫做“狂飙突进运动”(Sturm und Drang),后来又有了各式各样的变体,如浪漫主义、民族主义、表现主义、情感主义、唯意志论,以及我们今天人人皆知的、左与右两方面的各种当代的非理性主义。19世纪的先知们预言了很多事情,比如,国际垄断企业、社会主义的与资本主义的极权政府、军事————工业复合体、科学精英登上统治地位,为其先导的是危机(Krise)、军事冲突(Kriege)、灾难(Katastrophen)、战争和屠杀;不过,就我所知,他们没有人预见到,在20世纪的最后三十年里,具有支配地位的是,民族主义在全世界范围之内的蓬勃发展,个人意志或阶级意志的登峰造极,以及把理性和秩序当作精神的牢笼而加以拒斥。这一切又是如何开始的呢?

    3

    一般认为,在18世纪,多愁善感、自我反省与对情感的颂扬取代了理性的看法与对连贯的思想体系的重视,比如英国的布尔乔亚小说,法国的感伤喜剧(Comédie larmoyante),卢梭及其追随者对于自我暴露、自哀自怜的沉迷,还有卢梭对聪明机智而又道德空虚、腐化堕落的巴黎知识分子的猛烈抨击,批评他们不仅没有信仰、凡事作功利的计算,而且不重视未被扭曲的人类心灵对于爱、对于自我表达的需求;因此,那个时代的狭隘的伪古典主义遭到怀疑,从而开启了无拘无束的情感主义(emotionalism)的大门。这种说法,也有几分道理,不过,卢梭一方面像他所轻蔑的对象一样,把自然视同为理性,谴责纯粹的非理性的“激情”;而另一方面,在人类与艺术的关系之中,情感也从来不曾缺席过。《圣经》,荷马,古希腊的悲剧作家,卡图卢斯(Catullus),维吉尔,但丁,法国古典悲剧,无一不是感情浓厚。如此这般的人心或人性,在欧洲艺术传统的核心中并没有被忽视、被压抑,不过,与此同时,它的存在也不会阻碍对于形式和结构的持续关注,以及对于规则的重视,而为了确定规则,就要求理性的论证。在艺术领域里,就像在哲学和政治中一样,几百年来就一直在有意识地追求客观的标准,所谓永久原型说、永恒不变的柏拉图式或基督教式的模式就是其最极端的表现,生活与思想、理论与实践均可依据这些模式得以评断。美学上的摹拟说,用其18世纪的宏大风格将古典、中世纪、文艺复兴的世界整合在一起,假定普遍的原则和永恒的模式不仅存在,而且可以被整合为一体,或是可以被“模仿”。对这一观念的颠覆,至少是临时性的颠覆,不仅仅是导向了腐朽的形式主义以及冷冰冰且迂腐守旧的新古典主义的反面,甚至会走得更远,它否定了普遍真理的存在,否定了那些永恒不变的形式,这些形式原本是求知与创造、学问与艺术以及生活为了证明自己代表了人类理性和想象力最华贵的翱翔,必须学会去表现的形式。科学的、经验的方法之兴起————怀特海称之为“物质的反叛”(the revolt of matter)————只不过是用一套形式取代了另一套形式;它动摇了对于神学或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提供的先验的公理和法则的信仰,取而代之的是经过经验科学(尤其是如培根规划中的那样,对自然以及作为自然存在物的人的预测和控制这样一种迅速增长的能力)验证过的法则和规律。

    “物质的反叛”并非反抗上述法则与规律,也不是反抗过去的理想————理性、幸福与知识的统治;与之相反,“物质的反叛”所构成的数学和类推法对于人类思想的其他领域的控制,通过知识得到救赎的信念,在启蒙时代达到了顶点。然而,到了18世纪末、19世纪初,我们看到的是,对于这些规律与形式的极度蔑视,以及对于集体、运动、个人的自我表达的自由的热情召唤,而且完全不计后果。在德国的大学里,怀抱理性主义的学生们,受此浪漫的时代潮流之感染,丝毫不在乎什么幸福、安全、科学知识、政治经济的稳当和社会和平之类的目标,而且,实际上是带着轻蔑的眼光来看待这些东西。在新哲学的追随者看来,苦难要比快乐更为高贵,失败胜过俗世的成功,那种俗世的成功不干不净,离不了投机取巧,而且想得到这种成功只能是以牺牲自己的正直、独立、良知和理想为代价。他们相信,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里,而不是在没头没脑的大多数手里,最重要的是,少数人坚持他们的信念,为之百折不回;他们相信,无论出于何种原因,殉难都是神圣的;他们相信,诚挚、真实与热烈的感情,以及(尤为重要的)抗争————包括对于传统,对于教会、国家、世俗社会的压迫势力,对于犬儒主义、重商主义、自私自利的持久的抗争————是神圣的价值,即便这种抗争在这个主仆分明的堕落世界里注定要遭遇失败,也许正因为注定要失败,它才显得神圣;去战争,去赴死(在必要的时候),是勇敢、正确、光荣的事情,反之,妥协、苟活,是怯懦和背叛之举。这些人并不是标举情感而贬低理性,他们提倡的是另一种人类精神能力,亦即无论是对个人还是集体而言,一切生命与行动、英勇与牺牲、高贵与理想主义的源泉:这就是自尊、不屈、自由的人类意志。如果说,人类意志之展开导致了苦难,造成了冲突,与安逸、和谐的生活,艺术的完美成就,或是免于疲于奔命的喧嚣之袭扰的安谧和平静,不那么融洽;如果说,普罗米修斯反抗奥林匹斯众神,注定了他要受永恒的折磨的话,对奥林匹亚山来说,完美观念的倒掉才是更糟糕的事:只有给自由的独立的意志、给不羁的想象力、给肆意吹送的灵感之风套上牢笼,才会获得这种十全十美的观念。独立自主,(个人、集体与民族)蔑视其余,因其是自己的(或我们的、我的文化的,而非普世的)目标才去追求————持这种观念的人即便在德国浪漫主义者之中也是少数派,在欧洲其他地方也鲜有同调:不过,无论如何,他们在他们自己的时代以及我们的时代都留下了印记。在19世纪,没有哪个伟大的艺术家,没有哪个国家领袖,能够完全不受他们的影响。让我们回到法国大革命之前的岁月,看一看这种思想的某些根源吧。

    4

    没有哪个思想家比康德对不加约束的热情、骚动的情感、狂想(Schwärmerei,暧昧不清、重点不明的狂热和渴望)的反对更为强烈。康德本人是一个科学的倡导者,他想要给自然科学的方法做出理性的解释和论证,在他看来,自然科学是他那个时代的主要贡献,这一点非常正确。不管怎么说,在他的道德哲学里,他揭开了潘多拉盒子的盖子,释放出了带着彻底的真诚与坚韧态度去否定和谴责的一些思想倾向,而他本人就是最早的实践者之一。正如所有德国学生都熟知的,康德坚信,行动的道德价值取决于它是否是行动者的自由选择;如果某人在其不想控制或不能控制的因素的影响之下采取了某种行动,无论这些因素是外在的(比如身体的强制),还是内在的(比如本能、愿望或是热情),那么,这一行动,无论结果如何,是好是坏,有益或有害,都没有道德价值可言,因为,它不是自由选择的行动,只不过是机械的因素导致的结果,是自然事件,和动物、植物的行为一样不适合于用伦理学的术语来评判。如果在自然界具有支配地位的决定论对一个人类的行动者的行为也起到了支配作用,那么,这个行动者就不能说是一个真正的行动者,因为行动就意味着能够在不同选项之间自由地选择;就这样一个例子来说,自由意志将成为一种幻觉而已。意志的自由不是幻觉,而是真实的存在,康德对此毫不怀疑。因此,对人的自律————自由评断理性选择的目标的能力————他给予了极高的重视。康德告诉我们,自我,必须“提升到高于自然需要”的地位,因为,假如人也受支配物质世界的那些规律统治的话,“自由无从拯救”,失去了自由,也就没有道德可言。

    康德反复强调的是,使人成为人的就是相对于他的身体的他律来说,他拥有道德的自律,因为他的肉体是由自然法则来支配的,而不是受命于他自己的内在自我。毫无疑问,康德的这一学说得益于卢梭之处相当多,在卢梭看来,所有的高贵和自尊都依赖于独立自主。被操纵就是被奴役。一个人要看别人的脸色行事,这样一个世界是一个主与仆的世界,一方面是恃强凌弱、纡尊降贵、慷慨施恩;而另一方面是阿谀奉承、奴颜婢膝、口是心非、暗藏不满。不过,卢梭假定,完全依靠别人是可耻的,因为没有人会对自然法则不满,除非是脑子有病,而在这一点上德国人走得更远。康德认为,完全依赖于非人的自然————他律————是与选择、自由和道德相矛盾的。于是,我们就看到了一种新的对待自然的态度,或者,至少可以说它是古代的基督教对抗自然的观念的复活。启蒙运动的思想家们,跟他们在文艺复兴时代的前驱们(除了他们之中个别的反律法主义的神秘主义者)一样,倾向于把自然看作是神圣的和谐,或是一种宏大的有机的或有美感的统一体,或是由神圣的钟表匠精心创制的(抑或就是自存的、永恒的)一架精巧机械,总之,总是人们轻易离不开的一种模型。人类的一条基本需要就是要理解外部的世界,理解自身,以及他在万物的秩序中所占有的位置:假如他把握了这一点,他就不会再去追求什么跟他的本性需要不相容的目标,他之所以追随那些目标,只是因为他对自己、对他跟其他人以及跟外部世界的关系的认识里面有一些错误的概念。就这一点来说,理性主义者和经验主义者,基督教的自然主义者,以及异教徒和无神论者,在文艺复兴时期及其后,都是持同样的看法:像毕柯和费西诺(Marsilio Ficino),像洛克,还有斯宾诺莎、莱布尼茨、伽桑狄;对他们来说,上帝就是自然,自然就是上帝,而不是像奥古斯丁或加尔文的看法,把自然视为精神的对立面、诱惑和堕落的源泉。这种世界观在18世纪的法国哲学家的著作里面得到了最为清晰的表达,比如爱尔维修和霍尔巴赫,达朗贝尔和孔多塞,他们自称是自然之友,在他们看来,人也要服从因果律,也要遵守通过观察和试验、测量和验证而建立的物理学和生物学的法则————就跟动物、植物和无机物一样;具体到人而言,还要遵守心理学经济学的规律。诸如灵魂不朽、信仰人神(a personal God)、意志自由之类的概念,在他们这里,统统都是形而上的虚构和幻觉。然而,康德可不这么看。

    德国人对于法国人及其唯物主义思想的反抗既有社会根源,也有思想根源。在18世纪上半叶,在更早之前的一个世纪,甚至在三十年战争的破坏之前,德国就几乎没有参与到西方世界的伟大复兴之中来————她在宗教改革之后的文化成就无法跟15和16世纪的意大利相比,不如莎士比亚时代的英国和塞万提斯时代的西班牙,也不如17世纪的低地国家,法国就更不用说了,法兰西的诗人、士兵、政治家、思想家无论是文化上还是政治上都是欧洲的统治者,只有英国和荷兰可与之相提并论。那么,闭塞的德国宫廷和城市,甚至包括维也纳帝国,能够有何贡献呢?

    与别人相比,自己在退步,而且要接受法国人带着傲慢的民族优越感和文化优越感给予的资助或轻蔑,这种感觉催生了一种集体的耻辱感————由于自尊心受到了伤害,耻辱感油然而生,并且随后又转化为愤慨和敌意。德国人最初的反应是以法国模式为榜样,然后又转向了她的对立面。让空虚而又不敬神的法国人自己享受他们朝生暮死的生活,他们的物质利益,他们穷奢极欲、风光无限的追求,巴黎沙龙里风趣幽默的琐碎杂谈,还有凡尔赛宫廷里的溜须拍马吧。那些无神论者或是那些圆滑的俗世牧师们(abbés),一点都不懂真正的自然,不懂人类的真实目的所在,不理解什么是人的内在生活,什么是人最深刻的关怀————这是与人之存在,与天命相关的最让人忧心的问题,亦即他与自己的灵魂、与自己的兄弟,以及(尤为重要的)与上帝的关系问题。那么,他们的哲学价值何在呢?返观内心的德国虔敬派放弃了法语和拉丁语,转向了他们自己的本土语言,并且在谈到法国文化的晕轮效应(Glittering generality),谈到伏尔泰及其效仿者渎神的格言警句时,语带轻蔑与憎恶。那些法国文化的虚弱的模仿者、法国风俗以及口味的效颦者,在德国小公国里,更是受到蔑视。在分裂为三百个宫廷和政府的德国,出身卑贱的人,尤其是其中一些最诚实、最有天赋的人,受到专制而又常常是愚蠢、残暴的德国王公王子及其官员们的压榨和辱蔑,对于德国社会这种社会压迫和令人窒息的空气,德国文人的反抗极为强烈。

    愤慨情绪的喷发形成了一场思想运动的核心,后来,这场运动以参加运动者创作的一出戏剧的名字来命名,叫做“狂飙突进”。在他们的戏剧中,充斥着绝望的吼叫、野性的愤怒,怒气和憎恶猛烈喷发,激情不可遏止而破坏力强大,还有难以想象的犯罪行为,就连伊丽莎白时代戏剧中的暴力场面与之相比也会逊色。不惜任何代价,无论何种形势,他们为激情、个性、力量、天赋、自我表达而欢呼,而结尾,通常是流血和犯罪,这是他们反抗扭曲、可恶的社会秩序的唯一方式。因此,所有这些暴力的英雄人物————Kraftmenschen,Kraftschreiber,Kraftkerls,Kraflknaben————在克林格尔、舒巴特、莱泽维茨、伦茨,甚至包括儒雅的莫里茨(Moritz)的书里都有歇斯底里的表现;到后来,生活开始模仿艺术,出现了一位瑞士冒险家克里斯托弗·考夫曼————他自称是基督和卢梭的追随者,赫尔德、歌德、哈曼、维兰德(Wieland)、拉瓦特尔(Lavater)都曾深受其影响————有一队粗野的信徒,遍及德国各地,他们谴责高雅文化,鼓吹无政府的自由,狂野而又神秘地公开颂扬肉体和精神,难以自制。

    对于这种无法无天的狂想,甚至可以说是情感的暴露癖和粗俗之举,康德十分厌恶。尽管他也谴责法国的百科全书派的机械心理学,认为它是对道德的破坏,而他自己的意志概念就是行动中的理性。康德坚信,意志之真正的自由,恰恰因为它听从理性的指令,而理性所产生的普遍规则适用于所有有理性的人;由此,他就摆脱了主观主义,实际上是摆脱了非理性主义。正是当理性概念晦暗不明(这一点在实践中意味着什么,康德从来不曾说清楚过),唯有独立意志还葆有人的独特之处————使他区别于自然————的时候,新的学说开始沾染上了狂热(Stürmerisch)情绪。在康德的门徒、剧作家和诗人席勒那里,自由概念开始越出了理性的樊篱。在席勒的早期作品中,自由是核心概念。他谈到“自己就是立法者,上帝就在我们中间”,谈到“高高在上的,有魔力的自由”,“就在人的心里,高傲的魔鬼”。在人抵抗住自然的压力,展示出“在情感压力之下独立于自然法则的道德自觉”的时候,人是最崇高的。而将人提升到高于自然之上的地位的,是意志,而不是理性,当然也不是情感,那是人与动物一样共有的东西;而且,在自然与悲剧式的英雄人物之间或许会看起来不那么和谐,但完全不必为之哀叹,因此,人的独立意识恰恰由此而得以唤醒。相对于卢梭对自然和永恒价值的召唤而言,这是一种明显的断裂————更不必说柏克、爱尔维修或是休谟了,他们的观点更是大相径庭。在席勒早期的戏剧中,他所颂扬的,正是个人对于(社会的或是自然的)永恒力量的抵抗。在18世纪60年代的莱辛和80年代早期的席勒,这两位德国启蒙运动(Aufklärung)的领袖人物之间的对比之强烈,或许是最为鲜明的了。莱辛在其1768年创作的剧作《明娜·冯·巴恩赫姆》(Minna von Barnhelm)中刻画了一个骄傲的普鲁士官员,无辜被指控为罪犯,但他不屑于为自己辩护,宁可一贫如洗、声名扫地,也不为自己的权利抗争;他精神高贵,但又头脑顽固;他的高傲让他不愿屈尊跟诬告他的人争吵,而正是他的情妇明娜施展手腕,机智而体面地使他摆脱困境,并且恢复了名誉。主人公陆军少校Tellheim,因其荒唐的幽默感,被莱辛描绘成一个带点儿傻气的英雄人物;恰恰是凭借了明娜的世俗心计,他才得以脱身,使得一个可能会出现的悲剧结局变成了惹人喜爱的喜剧。不过,席勒笔下,《强盗》中的卡尔·穆尔————跟Tellheim同样的角色————就被抬到了悲剧人物的顶点:人品卑劣的兄弟背叛了他,又被父亲剥夺了他的继承权,因为感及个人的遭遇,并且目睹其他不公正的受害者,他决心要报复这个可憎的、伪善的社会。他组织了一帮强盗,杀人越货,把对他的情妇的爱抛到一边————他不得不轻装上阵,以便发泄心中怒火,要把那个让他变成一个罪犯的万恶社会打个粉碎。最后,穆尔到警察那里去自首,要求得到惩罚,不过,他是一个高贵的罪犯,品质远远超出那个以往漠视他的人格的堕落社会之上;席勒在他的墓碑上写下了一段感人的墓志铭。

    在卡尔·穆尔和Tellheim之间,有十八年的时间差距:正是在这段时间里,“狂飙突进”这一反叛性的思潮达到了它的顶峰。席勒在他的后期作品中,像柯尔律治、华兹华斯、歌德一样,与世俗和解,转而鼓吹政治顺从而不是主张反叛。不过,甚至就在他的后期阶段,他仍然转向了这样一种概念:意志就是对于自然和习俗的纯粹的轻蔑。因而,在讨论高乃依的《梅黛》(Médée)时,席勒说,当梅黛为了报复抛弃了她的詹森,而杀死了他们两个人的孩子时,她是一个真正的悲剧式英雄人物,因为她凭借超人的意志力公然反抗环境与自然的力量,摧垮了自然的情感,不让自己变成一个单纯的动物,不让自己在无法抗拒的激情驱使下到处驱驰,而是用她的犯罪行为,展示了一种自主的人格战胜自然的自由,即便这种自由转向了完全罪恶的目的。一个人最重要的,是自主行动,而不是被动行事;席勒告诉我们,法厄同强驾阿波罗的太阳车,终于送了命,不过,那是他在驾驶而不是被驱驾。一个人交出了自己的自由,也就等于交出了他自己,失去了他的人性。

    卢梭也这么说过,不过,他彻头彻尾是启蒙运动之子,相信铭刻在所有人心头的是永恒的真理,唯有腐化堕落的教化才会导致他们丧失解读这些真理的能力。席勒也同样假定,曾经有过思想、意志和情感的和谐统一,亦即,人曾经是完整的人,后来由于财富、文化和奢靡而造成了致命的伤害。这又是一种失乐园的神话:因为某种原因,我们与大自然灾难性地疏离,被赶出了乐园;跟希腊人比起来,他们要比我们离乐园更近。在自然和历史的法则与人的意志、天赋的自由以及为自己作主的天职之间,席勒也努力想做些调和;最终,他相信人类唯一可得到的救赎在艺术领域之中,在那里,人们可以摆脱因果循环的踏车————用康德的话来说,人只不过是踏车上的转叉狗而已,受到外部力量的驱使。剥削别人就是罪恶,因为这是把人当作达到目的的工具来使用,但那不是这些人自己的目的,而是操纵者的目的,是把自由的生命当作好像他们是物品、工具一样来对待,是故意否定他们的人性。席勒也摆荡不定,一方面是向自然唱赞歌,在其早年的古希腊时代,自然是与人类和谐一致的,另一方面,自然又是一个破坏者,是不祥之兆;“她把人们踩入泥土,不分高下贵贱,蚂蚁的世界她都保全,而对人,她最得意的创造物,她却将其漫不经心地揉捏在她巨大的臂膀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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