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竞赛小说 www.jsxs.net,最快更新明末四公子最新章节!

    明末四公子中,以冒辟疆的名气最大。都谓此公是乱世中一大有福泽之人,享高年、享清福、享大名。其实不然。先摘录清史稿本传,以明生平:

    “冒襄,字辟疆,别号巢民,如皋人:父起宗,明副使。襄十岁能诗,董其昌为作序。崇祯壬午副榜贯生,当授推官,会乱作,遂不出。……甲申党狱兴,襄赖救仅免。家故有园池亭馆之胜,归益喜客,招致无虚日,家自此中落,怡然不悔也。

    “襄既隐居不出,名益盛,督抚以监军荐;御史以人才荐,皆以亲老辞。康熙中,复以山林隐逸及博学鸿词荐,亦不就。著述甚丰,行世者有先世前徽录、六十年师友诗文、同人集、朴巢诗文集、水绘园诗文集。书法绝妙,喜作擘窠大字。康熙三十二年卒,年八十有三,私谥潜孝先生。”

    冒辟疆著作虽富,而当时后世,流传最广的,却是一本小册子,名为“影梅庵忆语”,乃追忆爱姬董小宛自始识至死别,九年之间的患难恩情。其人其文,足称哀感顽艳。嘉道年间吾乡有无聊文人陈文述,堕入随园恶道,以一门风雅自命;其子陈裴之仿影梅庵忆语作“香畹楼忆语”,真所谓“肉麻当有趣”,遂开“鸳鸯蝴蝶”一派的小说,至今流毒未已。推原论始,则冒辟疆无异使作俑者;九泉有知,不知悔有此作否?

    明末有四公子;亦有四名妓:柳如是归钱牧斋、顾横波归龚芝麓;李香君与侯方域交好;而董小宛则因传说与顺治“出家”有关,成为一时无两的传奇人物。孟心史先生作“董小宛考”、“世祖出家事考实”,力辟其诬。我早年亦深信孟说;近年方知不然。董小宛即顺治董鄂妃,铁案如山;别见“董小宛入清宫始末诗证”一文,此不赘。

    世间多知冒辟疆与董小宛的姻缘,罕知冒辟疆与陈圆圆亦曾有嫁娶之约;读“影梅庵忆语”者类多忽略所谓“陈姬”。摘忆语有关者如次:

    “辛巳早春,余省觐去衡岳,由浙路往。过半塘讯姬(按:指董小宛),则仍滞黄山。许忠节公赴粤任,与余联舟行,偶一日赴饮归,讲余曰:‘此中有陈姬某,擅梨园之胜,不可不见。’余佐忠节治舟数往返,始得之。其人淡而韵,盈盈冉冉,衣椒茧时背,顾湘裙,真如孤鸾之在烟雾。是日演戈腔‘红梅’,以燕俗之剧,乃出之陈姬身口,如云出岫,如珠在盘,令人欲仙欲死。”

    按:吴梅村“圆圆曲”:“教就新声倾座客”;又陆次云“圆圆传”:“群姬调丝竹,皆殊秀;一淡妆者统诸美而先众音。”陈圆圆善歌,好淡妆,与冒辟疆初见所得的印象皆相合。

    “漏下四鼓,风雨忽作,必欲驾小舟去;余牵衣订再晤,答云:‘光福梅花如冷云万顷,子越旦偕我游否?则有半月淹也。’余迫省觐,告以不敢迟留故。复云:‘南岳归棹,当迟子于虎邱丛桂间。’盖计其期八月返也。”

    四鼓风雨,必欲驾小舟去,正为藉此以邀冒辟疆偕归,邂逅倾心,其情如见;所以然者,冒辟疆是当时第一美男子,冒辟疆的金兰之交张明弼,对冒辟疆的丰采,有相当深刻的形容。

    张明弼作“冒姬董小宛传”,中有一段记冒辟疆:“其人姿仪天出,神情彻肤,余尝以诗赠之,目为‘东海秀影’。所居凡女子见之,有不乐为贵人妇,愿为夫子妾者无数。”然则陈圆圆之一见倾心,董小宛之九死靡他,亦就无足为怪了。

    冒辟疆省父衡岳,奉母南归,已在中秋节后,虎邱丛桂盛放,而伊人则已为“窦霍豪家掠去。”冒辟疆闻之惨然。“窦霍霍家”者外戚,明朝称之为“皇亲”;崇祯朝最煊赫的两位皇亲,一是“周皇亲”,后父周奎;一是“田皇亲”,田贵妃父田宏遇。

    陆次云圆圆传记,田贵妃为解帝之忧,商于其父,因进陈圆圆;是则劫陈者为田宏遇。其实不然,陈圆圆乃为周皇亲所劫,进于宫内;目的在分田贵妃的恩宠。周奎苏州人,赐第在葑门;因而得以在苏州横行。只是崇祯不好声色,以圆圆国色,竟难邀一顾;“吴诗集览”:“嘉定伯已将圆圆进,未及召见。旋因出永巷宫人,贵妃遂窜名籍中,出付妃父田宏遇家,而吴 (三桂)于田席上见之也。”田贵妃设计逐陈圆圆出宫,正是为固宠作预防。此说与陆次云相反,而合于情理事实。

    不过陈圆圆被劫,不在此时。忆语记:

    “偶晤一友,语次有‘佳人难再得’之叹。友云:‘子误矣!前以势劫者膺某也。某之匿处,去此甚迩。与子偕往。’”

    “至果得见,又如芳兰之在幽谷也。相视而笑曰:‘子至矣!子非雨夜舟中订芳约者耶?曩感子殷勤,以凌遽不获订再晤。今几入虎口得脱,重晤子,真天幸也!我居甚僻,复长斋;茗椀炉香,留子倾倒于明月桂影之下,且有所商。’”

    吴三桂反清之前,陈圆圆以年长色衰,长斋供佛;其实秉性恬淡,早岁即然。此亦陈姬即陈圆圆之一证。至于“所商”则为终身大事;是在第二天月下。忆语记:

    “相见,卒然曰:‘余此身脱樊笼,欲择人而事之。终身可托者,无出君右;适见太恭人如覆春云,如饮甘露,真得所天。子毋辞!’余笑曰:‘天下无此易事,且严亲在兵火;我归,当弃妻子以殉。两过子,皆路梗中,无聊闲步耳!子言突至,余甚讶;即果尔,亦塞耳坚谢。无徒误子。’复宛转云:‘君倘不终弃,誓待君堂上昼锦旋。’余若曰:‘果尔,当与子约。’”

    嫁娶之约,至此而定。当时陈圆圆“惊喜申瞩,语絮絮不悉记”;冒辟疆“即席作八绝句付之”,以诗为盟,亦以诗为别。不意从此竟不得再见。忆语云:

    “至壬午仲春,都门政府言路诸公,恤劳人之劳,怜独子之苦,驰量移之耗。先报余;时正在毘陵,闻音如石去心,因便过吴门慰陈姬。”

    按:冒辟疆的父亲冒起宗,本以衡永兵备副使调赴襄阳、樊城一带,监左良玉军;其时李自成、张献忠、罗汝才三大股流寇,正汇集在河南、湖北、陕西一带,大肆荼毒,襄樊是最危险的地带。冒起宗备兵湖南衡州、永州,而无端北调于千里之外,自是有人故意与之为难;冒辟疆“辛巳早春省觐去衡岳”,秋归至杭州,得信“调已破之襄阳,心绪如焚”,所以虽得与陈圆圆复见,并订嫁娶之约;但中间陈圆圆屡次函促冒辟疆相会,冒皆未覆。自道“归历秋冬,奔驰万状”,乃是为父营谋改调。张明弼“董小宛传”记:“时辟疆痛尊人身陷兵火;上书万言于政府言路,历陈尊人刚介不阿,逢怒同乡同年状,倾动朝堂。”于是而有第二年“仲春”的“量移”。其时周延儒复起未几,因张溥的要约,对东林、复社中人,另眼相看;所以冒起宗得以改调宝庆。冒辟疆的心事得释,因由常州至苏州访陈圆圆。岂知迟来十日,缘尽三生,忆语云:

    “至则十日前,复为窦霍门客,以势逼去。先,吴门有昵之者,集千人哗劫之;势家复为大言挟诈,又不惜数千金为贿。地方恐贻伊戚,劫出复纳入。”

    此“窦霍势家”,确然为嘉定伯周奎。钮琇“觚誊”有“圆圆”一篇,中云:

    “明崇祯末,流氛日炽、秦豫之间,关城失守,燕都震动;而大江以南,阻于天堑,民物晏如,方极声色之娱,吴门尤甚。有名妓陈圆圆者,容辞闲雅,额秀颐丰,有林下风致;年十八,籍隶梨园,每一登场,花明雪艳,独出冠时,观者魂断。

    “维时田妃擅宠,两宫不协,烽火羽书,相望于道,宸居为之憔悴。外戚周嘉定伯,以营葬归苏,将求色艺兼绝之女,后进之,以纾宵旰忧,且分西宫之宠,因出重赀购圆圆,载之以北,纳于椒庭。”

    今按忆语所记,可以推想中间尚有一波折,即陈圆圆先被劫入葑门嘉定伯赐第,而有“昵之者集千人哗劫”;所谓“哗劫”即聚众在周家门外鼓噪,使周奎生惧,不得不放出圆圆。

    所谓“势家复为大言挟诈”,无非要挟地方官,倘不将陈圆圆归还,则必以苏州有人聚众作乱入告,兴起不可收拾的大狱;“又不惜数千金为贿”,则地方官既为威胁,又为利诱,乃不得不如其愿。“劫出复纳入”之解释如此;但不知“昵之者”谁何?

    冒辟疆与陈圆圆的这一段因缘,是个历史性的事件。研究历史常会遇到些意味深长而又令人迷茫的问题,此即所谓“际遇”,一个偶然的因素,可以改变历史的方向,如果冒辟疆早到十日,载美以归水绘园,则陈圆圆无由至北;无由遇吴三桂;自亦无由而有“冲冠一怒为红颜”之事,历史也许就要改写了。

    但清初诸家文集笔记,除陈其年“妇人集”外,记陈圆圆者,罕及于与辟疆的一段旧情;即忆语中亦只言“陈姬”,不载其名,此因吴三桂方开府滇中,势焰甚炽,有所忌讳的缘故。

    失此因缘,在冒辟疆是件极痛心的事。虽是为小宛而作的“忆语”,亦不讳言“怅惘无极”;而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不旋踵间,即有奇遇。忆语云:

    “明日……便解维归里,舟过一桥,见小楼立水边,偶询游人,此何处何人之居?友以双成馆对。余三年积念,不禁狂喜,即停舟相访。友阻云:‘彼前亦为势家所惊。危病十有八日,母死;鐍户不见客。’”

    由此可知,周奎选色进御,初无特定目标,凡属名妓,皆不放过。董小宛竟因此受惊,“危病十有八日”,可以相像此“劫”是如何严重的一场大风波。忆语接云:

    “余强之上。叩门至再三,始启户,灯火阒如,宛转登楼,则药饵满几榻,姬沉吟询何来?余告以昔年曲栏醉晤人。姬忆,泪下曰:‘曩君屡过余,虽仅一见,余母恒背称君奇秀,为余惜不共君盘桓,今三年矣!余母新死,见君忆母,言犹在耳。今从何处来?’便强起揭帷帐审视余,且移灯留在榻上,谭有顷;余怜姬病,愿辞去,牵留之曰:‘我十有八日,寝食俱废,沉沉若梦,惊魂不安,今一见君,便觉神怡气王。’旋命其家,具酒食,饮榻前,姬辄进酒,屡别屡留,不使去;余告之曰:‘明朝遣人去襄阳,告家君量移喜耗;若宿卿处,诘旦不能报平安,俟发使行,宁少停半刻也。’姬曰:‘子诚殊异,不敢留。’遂别。”

    此为冒辟疆与董小宛第二次见面。第一次在崇祯十二年。当方以智为荐董时,数数往访,最后始得一见;董小宛薄醉未醒,扶出曲栏,只如惊鸿一瞥,冒辟疆记当时情状:“面晕浅春,缬眼流视,香姿玉色,神韵天然,懒慢不交一语。余惊爱之,惜其倦,遂别归。”但董小宛则因被酒之故,可必其无甚印象。因为衡诸第二次相见,董小宛于危病母死,生趣索然之际,一见冒辟疆,便觉“神怡气王 (旺)”,“屡别屡留”,倾心之状如见;如果“良晤之始”不是因醉眼迷离,观望不切,则早就“愿为夫子妾”了。

    这夜一别,到第二天冒辟疆不愿践约,而他的“友人及仆从”皆以为不可;因而仍往话别。但董小宛已经有了打算,不但“妆成”,而且收拾了行李,在楼头凝望;一等船到,不待冒辟疆上岸,便“疾趋登舟”,只说“随路祖送”,其实是决定就此跟冒辟疆回水绘园。

    冒辟疆却还无法作金屋藏娇之计,因而归舟不肯直放如皋,只在太湖附近兜圈子,由苏州经无锡,到常州,转往宜兴,再折回江阴,方到镇江,舟行“二十七日,凡二十七辞”,董小宛只是不肯走;在镇江逛金山时,彼此摊牌了。忆语云:

    “姬……登金山誓江流曰:‘妾此身如江水东下,断不复返吴门。’余变色拒绝,告以期迫科试;年来以大人滞危疆,家事委弃,老母定省俱违,今始归经理一切。且姬吴门责逋甚众;金陵落籍,亦费商量。仍归吴门,俟季夏应试,相约同赴金陵;秋试毕,第与否始暇及此。此时缠绵,两妨无益。姬踌躇不肯行,时五木在几;一友戏云:‘卿果终如愿,当一掷得巧。’姬肃拜于船窗;祝毕,一掷得全六,时同舟称异。余谓:‘果属天成,仓卒不臧,反偾乃事。不如暂去,徐图之。’不得已,始掩面痛哭失声而归。”

    据此记可知,冒辟疆此时不纳小宛,非不愿,是不能;原因有三:第一,老父虽得调宝庆,其实仍“滞危疆”,此时纳妾,颇遭物议;其次,功名未立,只是一名秀才,至少要等中了举,才能作藏娇之想;复次,董小宛在苏州欠下了一大笔债,冒辟疆无力为之清偿。第一因,为全局的前提;最后一因,为好事的症结;至于第二因则无关宏旨。

    这年是大比之年,秀才在赴乡闱之前,需先经学使“科试”;明朝在江苏设两提学使,一在江南,一在江北;江北提学使驻泰州,冒辟疆试毕回如皋,已在六月间。忆语云:

    “六月抵家,荆人对余云,姬令其父先已过江来云:姬返吴门,茹素不出,惟翘首听金陵偕行之约。闻言心异,以十金遣其父去;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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