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竞赛小说 www.jsxs.net,最快更新明末四公子最新章节!

    如以忠孝着眼,四公子中人品之高,莫如方以智。桐城方家为海内有名的世家。清初方家享大名者,为方拱乾父子,而遭遇颇不平凡。方拱乾字坦庵,在崇祯朝以翰林而为东宫讲官。当南明时,有王之明冒名太子,自北而来,真假莫辨,形成一大纠纷。拥福王者,当然以为假,亟亟乎想求得确证,因召方拱乾辨认。方明知其假而沉默,意在作无言的抗议,致不满于福王及马阮等人,其人风格可想。

    方拱乾有五子,命名有一原则。所谓“文头武尾”,即第一字以一点一划起笔,第二字以斜钩收尾。长子名玄成,字孝标,号楼冈,为顺治极见宠信的文学侍从之臣,因而遭“北派”朝士之忌。而方拱乾则因辨识真假太子一案,得罪了“北派”首脑之一的刘正宗。新仇旧怨交并,掀起了南北之争。满清则正好“以汉制汉”,汉人中心存明室者,南人为多,因而南北之争中,满清自然助北制南,于是而有南士饱受荼毒的“丁酉科场案”。

    丁酉为顺治十四年。此案在中国考试制度史上,是空前绝后的一页,自有科举以来,从无如此大狱。后此者虽有咸丰八年戊午科场案,斩大学士柏菱于菜市口,但远不如丁酉案株连之众且酷。吴汉槎即以此案被累,遣戍宁古塔。后由愿贞观营谋于纳兰成德,吴氏夫妇白首同还,为清初文坛一大盛事。笔者曾作《金缕曲始末》,收入惊声出版社印行的拙作《文史觅趣》中。

    丁酉科场案南闱弊端之发,始于有人参劾江南主考方犹“弊实多端,物议沸腾”,特引新科举人方章铖为例,章铖即方拱乾第五子。此奏的目的在打击方拱乾,结果演变成正副主考及十六旁考“骈戮于市”,方章铖等八举子“父母兄弟妻子并流徙宁古塔”的奇狱。方拱乾、方玄成父子,于康熙登极后赦回。方玄成则以牵涉于戴名世的《南山集》案,身后更被奇祸,全谢山《江浙两大狱记》:

    “桐城方孝标以科第起,官至学士。后以族人方犹丁酉主江南试,与之有试,并去官遣戍。遇赦归,入滇受吴逆伪翰林承旨。吴逆败,孝标先迎降,得免死。因著《钝斋文集》、《滇黔纪闻》,极多悖逆语;戴名世见而喜之,所著《南山集》,多采孝标所纪事。”因此,《南山集》文字狱起,方玄成反成“大逆之首”。其时玄成已故,刨坟破棺,骨扬灰。此一刑罚,甚于鞭尸。全家复充军黑龙江。孝标子登峄,登峄子式济,父子同戍。式济著《龙沙纪略》,收入《四库全书》,是《方舆书》中很有名的一本著作。式济子名观承,一年一度,徒步出关省亲,亲历山川险要,饱阅人情世故。即以阅历官直隶总督时,颇着循声,为乾隆朝不由科第、不由军功而官至封疆的极少数汉人之一。

    方孝标与吴三桂有一段渊源,《清史稿》本传:

    “(康熙)十二年,孝标年五十七,夙慕滇黔山水;会有所亲某,知责阳府,乃往游。未几,吴三桂反滇中,黔抚曹申吉亦叛附,凡外籍之寓滇者,悉拘留,孝标故为佯狂……防之稍疏,孝标乃逸去。”所记实有未谛。

    按:方玄成自放还后,因“玄”字避圣祖御名之讳,改以字行。康熙初年漫游闽粤滇黔,所至为诸侯上客,皆尊称为“方学士”。今按方孝标《钝斋诗选》,康熙六年有《上靖南王四十八韵》、《靖南世子四十韵》,乃为靖南王耿继茂、世子耿精忠所作,而靖南已早由广州移镇福州,此为方孝标于康熙六年游福建的证据。

    又,康熙九年《上祝平王亲王一百韵》,乃吴三桂六十寿诗,此为方孝标是年在昆明的确证。诗中更明白叙世交,以子侄自居。及入滇由吴三桂所招邀,如“通家曾黍窃,犹子愧趋跄”、“先人前代末,怀庙讲筵旁,独力挑簧鼓,深心保栋梁”、“远蒙垂问语,更感寄书望”等等,可以想见,当方拱乾在崇祯朝为讲官,侍经筵时,即与吴三桂相识,并曾力为保荐,交情不同泛泛。而况吴三桂此时每年以江南所输巨额军饷,及自营贸易,多擅专利,富逾于国,招致名士,厚加供养,以方学士的盛名,即令非通家之好,亦必在礼聘之列。《清史稿》所记,仿佛方孝标与吴三桂未谋面者,大误。

    但所谓“逸去”,则为事实。此则全谢山《江浙两大狱记》,谓“入滇受吴逆伪翰林承旨”,为不确。诗集中有《滇南留别诗四章》为先期逸去一证,《钝斋二集》序云:“赐环以后,又十余年,放浪于山高水长间,偶游楚粤,再逢世难,再寻云南岳,得遂忠贞。”为先期逸去又一证。

    至吴三桂门下,确有方姓而得重用,可当“翰林承旨”之类官职者其人,乃是徽州人方光琛。光琛字献廷,明朝礼部尚书毛一藻子,已中进士而因顺治十八年“奏销案”革去举人,于是中了进士亦不算。方光琛一怒而走西南,入吴三桂幕府。周寿昌《思益堂日札》云:

    “撤藩议起,三桂坐花亭,令人取素所乘马与甲来。于是贯甲骑马,旋步庭中,自顾其影叹曰:‘老矣!’光琛从左厢出曰:‘王不欲失富家翁乎?一居笼中,烹饪由人矣!’三桂默然,反遂决。”

    《清史稿-方玄成传》:

    “爰有歙人方光琛者,从吴三桂叛,三桂宠以为相。其子侄九人亦俱受伪职,最著名者名学诗、学体。三桂败,皆伏法,惟学诗在逃。而戴名世案,部疏据《南山集》原文,称孝标为方学士,不复具名。北音士与诗同,满文又同为一字。圣祖阅清字疏曰:‘是非漏网之方学诗耶?’廷臣不能晓。圣祖因为语往事甚悉。盖圣祖实误以方学士即此漏网之方学诗,又误以方光琛为孝标族人……圣祖五十一年正月谕曰:‘案内方姓人俱系恶乱之辈,方光琛投顺吴三桂,曾为伪相;方孝标亦曾为吴三桂大吏,伊等族人不可留本处。’四月又谕:‘方孝标曾为吴逆伪学士,逆三桂之叛,系伊从中怂恿。伪朱三太子一案,亦有其名,今又犯法云云。’”

    按:桐城方家著名者有二,一在城内,一在城外。方以智与方玄成同姓不同宗。方光琛家在皖南,更不相干。谈方以智而先撮叙方玄成、方光琛生平大概,岂非离题太远?盖别有说焉。

    近读余英时《方以智晚节考》,考定方以智于康熙十年,因案被逮,自裁于文山诗“惶恐滩头说惶恐”的惶恐滩。余君之言如此:

    “密之若于历史上求人格之‘认同’,则文山实其首选。甲申之岁,密之不死,可以见谅于世人者也。辛亥(康熙十年)再陷缧绁,上距永历之亡,亦既已十易寒暑矣!此时而仍不惜对簿虏廷,苟延残喘,密之虽号愚者,余知其决不出此也。然而古人有言,死得其所。就密之当时所处之情势言,其最适当之死所,殆莫若惶恐滩……次子中通题其诗曰《惶恐集》,幼子中履亦颜其斋曰‘汗青阁’。此决非因偶然巧合,遂得附会。”论断固甚精当,但方以智所犯究系何案,未能考获。余君又言:

    “今据中履《宗老臣梅先生七十序》,可见至少辛亥之难,密之子孙皆在被收之列,无得免者。此事又见中履《亡妻张氏行略》。其言曰:‘先公晚遭患难,余侍左右,不复能顾家。家人齑粉在俄顷,吏卒汹汹围守。’中履两言‘全家齑粉’,决非行文夸张。则密之罪状,必属谋反之类。盖依律,非大逆不能牵累及于子孙也。若更参照魏季子所言,闻者咋舌摇手,如疫疠猛火不敢近,其事岂不昭然若揭乎?惜今所能推知者,仅止于此。至于构陷者究属何人,其所持之具体理由又为何,苟无新史料发现,恐终将成为千古疑案矣!”

    笔者的看法不然,此案如能深入细考,疑团未必不能破。如前所述“方学士”、“方学诗”的误会,即在提供一条线索。

    兹先简述方以智生平。《清史稿》本传:

    “方以智字密之,桐城人。父孔,明湖广巡抚,为杨嗣昌劾下狱,以智怀血疏讼冤得释,事具《明史》。”

    按:方以智为父讼冤一事,名闻天下。如缇萦上书救父,论本人有罪无罪,犹在其次,得救的主要原因,在孝思感格天子。《明史卷二百六十-方孔传》:

    “方孔字潜夫,桐城人,万历四十四年进士,天启初为职方员外郎,忤崔呈秀削籍。崇祯元年起故官,夏归,定桐城民变,还朝;十一年以右佥都御史巡抚湖广,击贼八战八捷。时(熊)文灿纳献忠降,处之谷城;孔条上八议,言主抚之误,不听。而阴厉士马备战守;已而贼果叛,如孔言……会(杨)嗣昌代文灿……嗣昌既以孔抚议异己也;又忮其言中,遂因事独劾孔,逮下诏狱。子简讨以智,国变,复弃家为僧,号‘无可’者也;伏阙讼父冤,膝行沙堰者两年,帝为心动,下议:孔护陵寝功多,减死戍绍兴。”

    “简讨”即“检讨”。方以智以崇祯十三年进士,授翰林院检讨,为四公子中惟一通籍者。所谓“护陵寝功多”,乃指“显陵”。世宗以外藩入承大统,其父与献王葬于湖北钟祥松林山。“帝为心动”一节,又见《清史稿-方以智传》:

    “其闭关高坐时也,友人钱澄之亦客金陵。遇故中官为僧者,问以智;澄之曰:‘君岂曾识耶?’曰:‘非也!昔侍先皇,一日朝罢,上忽叹曰:“求忠君必于孝子。”如是者再。某跪请故,上曰:“早御经筵,有讲官父,巡抚河南,坐失机,问大辟,某薰衣饰,容止如常时,不孝若此,能为忠乎?闻新进士方以智父亦系狱,日号泣持疏求救,此亦人子也!”言讫复叹,俄释孔而辟河南巡抚。外廷亦知其故乎?’澄之述其语告以智,以智伏地哭失声。”

    按:此记中“中官”所说的后半段,与事实有出入,方孔出狱戍绍兴,不可能当河南巡抚。崇祯所说“问大辟”的河南巡抚为李仙风。崇祯十四年正月,李自成陷洛阳,乘胜围开封。巡按御史高名衡守城,李仙风自河北驰援,解围。《明史二百六十七-高名衡传》。

    “仙风既还,与名衡互讦奏。帝以陷福藩罪,诏逮仙风,以襄阳兵备副使张克俭代。”

    当李自成破京时,方以智正在京供职。《清史稿》本传:

    “会李自成破潼关,范景文疏荐以智。召对德政殿,语中机要。上抚几称善,以忤执政意不果用。京师陷,以智哭临殡宫,至东华门被执,加刑毒,两足骨见不屈。”

    按:范景文原任南京兵部尚书,即《板桥杂记》作者余淡心所说的“南大司马”。后以杨嗣昌夺情辅政,上疏力争不可,忤旨革职。崇祯十五年复起,召拜刑部尚书,旋改工部。李自成破潼关在崇祯十六年十月,其时首辅为陈演,乃是温体仁一系,宜乎方以智不见用。

    范景文入相在崇祯十七年二月。崇祯在位十七年,共用过五十个宰相,而正人君子只有属于东林的文震孟、钱龙锡、孙承宗、范景文等人。李闯破京,范景文从容殉国。《明史》二百六十七,列传一百五十三,体例特殊,开首大书:

    “崇祯十有七年三月,流贼李自成犯京师。十九日丁未,庄烈帝殉社稷。文臣死国者,东阁大学士范景文而下,凡二十有一人。福王立南京,并予赠谥。皇清顺治九年,世祖章皇帝表彰前代忠臣,所司以范景文、倪文璐……二十人名上,命所在有司,各给地七十亩,建祠致祭,且予美谥焉。”

    按:范景文在南明时赠太傅,谥文贞。清朝赐谥文忠。据《明史》本传,范景文并没有政绩,所可传者,只有从容赴义一事:

    “都城陷趋至宫门。宫人曰:‘驾出矣!’复趋朝房,贼已塞道,从者请易服还邸。景文曰:‘驾出安归?’就道房庙草遗疏,复大书曰:‘身为大臣,不能灭贼雪耻,死有余恨。’遂至演象所,拜辞阙墓,赴双塔寺旁古井死。”

    此传聊聊数笔,但已足够传其人。忠臣毕竟可为,而生死之间正确的抉择,实为读书人生当乱世的第一大事。至如方以智,被俘不属,则为忍死须臾,自计尚有后责,本传接前又云:

    “贼败,南奔,值马阮乱政,修怨欲杀之,遂流离岭表,自作序篇,口叙祖德,下表隐志,变姓名卖药中市。桂王称号肇庆,以与推戴功,擢右中尤。扈王幸梧州,擢侍讲学士,拜礼部侍郎东阁大学士,旋罢相,固称疾,屡诏不起。尝曰:‘吾归则负君,出则负亲,吾其缁乎?’”『txt小说天堂在线书库』『txt小说天堂经典书库』『电子书下载』『幻魂文学网』

    其时方孔年已六十余,方以智子职臣节,不能两全,所以说:“归则负君,出则负亲。”本传接云:

    “行至乐被执,其帅欲降之,左置官服,右白刃,惟所择,以智趋右,帅更加礼敬,听其为僧。”

    按:广西有两平乐,在东为县,在西为村。方以智被执的平乐是阳朔以南的平乐县。“帅”则三藩之一的孔有德,《清史稿-孔有德传》:

    “(顺治)七年……帅入广西境,克全州,十二月遂拔桂林,明永历帝走南宁,留守大学士瞿式耜死之。斩靖江王以下四百七十三人,降将吏一百四十七人。桂林、平乐诸属县皆下。”

    按:孔有德入桂林,在是年十一月初五,瞿式耜被难,则在闰十一月十七。清军入广西,自全州进兵桂林,乃由东北趋西南,而方以智则由桂林向东南趋避,故行至平乐被执。计其时在十一月间。

    余英时《方以智晚节考》,考其逃禅之地,引施闰章(愚山)诗及年谱,以为在梧州云盖寺。其言如此:

    “清兵陷广西平乐村,事在一六五零年(顺治七年)。则密之逃禅,即始于此时。施愚山《浮山吟》诗有云:‘比山一片云,飞落苍梧野。忽值南风吹,旋归庐岳下。’其下双行夹注曰:‘药公家浮山,避地梧州云盖寺。值余奉使西粤,始同归,抵匡庐。’考之愚山先生年谱卷一:‘顺治九年壬辰(一六五二)卷:三月,奉使广西,达桂林。’秋七月桂林陷。从平乐经江西而归”。正与诗注合。则密之最初落发,殆即在梧州之云盖寺。”

    按:方以智出家后无常名,称“无可”、称“五老”、称“药地”、称“墨历”,此非好奇,亦是避逻者耳目。“药公”乃愚山对方的尊称,浮山则为桐城的别名。

    余英时以为方以智至庐山后,即挂单归宗寺,引施愚山《初至归宗寺同药公作》诗为证。此则不然,方以智归宗寺不过暂驻而已,旋即还里。其时在顺治九年之冬,侯方域与方密之书,一则曰:“往在昆陵,陈子定生私以问仆云:‘密之之还,何也。’”侯方域访陈贞慧于宜兴在是年冬天,年内还家。而此时陈已知方还里,则计途程,不可能在归宗寺久驻。再则曰:“归雪苑,遇何次德,具为述密之还里月日甚详。”何次德名杲,桐城人,在是年冬天与侯相会于商丘,而述“密之还里月日甚详”,更为方以智已归桐城的确证。

    方以智于顺治九年南归,其最初托迹之处,于考定其生平殊有关系。余著《方以智晚节考》,以为有自平乐归后,即在匡庐挂锡,其实不然,已如前述。为补余著之疏,进一步略考方南归后初期的行踪如下:

    一、施愚山《无可大师六十序》云:“余昔奉使,经苍梧……至匡庐同游五老、三垒间,旬日始别。”

    按:旬日始别者,非仅施别于方,亦方别于施。两人“从平乐经江西而归”,同游庐山后,施北上回京复命,方则东归桐城。

    二、归桐城未几,即去金陵,在高座寺坐关。侯方域《与方密之书》,自道在宜兴时,即闻方“止于高坐寺”。又送《何子归金陵序》末有语:“今闻于高生寺为僧,何子归,试以语之。”此何子,亦为侯方域“述密之还里月日甚详”的“何三次德”。何次德,行三,名杲。

    按:序中着一“闻”字,显见得方以智在高坐寺,非何杲告于侯方域者,甚至亦非何杲所知,以意测度,方以智既已出家,无在俗家久住之理,到桐城后,亦必择一古刹挂单,还家一谒老父,嘱咐妻子尽心侍养,旋即飘然远引,止于金陵高座寺。或者何杲亦不及知。

    余著用力甚勤,何以独于此节疏忽?当是为《清史稿》所误。《清史稿-方以智传》“其闭关高坐时也”云云,已见前引。而此传实采自马其昶《桐城耆旧传》,原文为“先生闭关高座寺也”,落一“寺”字,遂大有出入。因为“高坐”,或作“高座”原为禅门用语之一,讲经说法,例必高坐,虽落一“寺”字,文义依旧可通,因而余君偶然放过。

    侯方域所说的“高坐寺”应为“高座寺”。以《送何子归金陵序》证之,此寺确在金陵。但查《嘉庆一统志》、《清凉山志》,以及《实用佛学辞典》,均无此寺。但《高僧传》有慧进者,驻锡“京师高座寺”,卒于齐武帝永明三年,年八十五。此京师即金陵,原来高座寺乃“南朝四百八十寺”之一。六朝古刹,至清犹存,应该亦是有名的丛林,熟于僧史者,必能述其涯略。但可决其必非天界寺,因为天界寺建于明洪武中,非六朝之遗。

    方以智晚年逃禅,虽示不仕清的决心,亦以俗缘未断,只觉君亲两不可负。至于对恢复明室,经过弘光、永历两个年号,实已灰心。因此,康熙十年被逮,说是“密之罪状,必属谋反”之类,亦颇有商榷的余地。

    方以智晚年定居江西吉州青原山净居寺,死于康熙十年,历来皆不知其死因。邓石如辑《清诗记事初编》,叙方以智次子中通生平,兼及其父云:

    “以智晚年住持庐陵县河南十里青原山,康熙十年辛亥,以事被累入粤,卒于道中……今读此集陪诗卷四为《惶恐集》,纪其事甚详。‘惶恐’者,以智卒于万安舟中,即文山集之惶恐滩也。中通亦在桐城就逮,事历二年,经皖、赣、粤三省,赖周亮工营救得白,又以他事坐系获释。究为何事,一字未及。”

    邓石如又述方中通之学云:

    “中通……当从西洋人穆尼阁布算,又问学于汤若望,熟读利玛窦之书,通历算之学,与汤圣弘……梅文鼎为友。撰《数度衍》二十四卷,附录一卷;别刻《陪集》以载诗文。迄康熙二十九年庚午,曰《陪古》三卷、《陪诗》七卷,《陪词》一卷,又刻《续陪》四卷,则诗文不分。”

    按:方中通诗文集,称为《陪集》,表示诗文皆得自父授,不足以自成一家,为《浮山集》(方以智诗文集)陪衬而已。

    余英时据邓记,断为方以智乃被逮赴广东时,舟过文山《过零丁洋》诗中所提到的惶恐滩,有感而自裁,其论断是:

    “甲申之岁,密之不死,可以见谅于世人者也。辛亥再陷缧绁,上距永历之亡,亦既已十易寒暑矣。此时而仍不惜对簿虏廷,苟延残喘,虽密之号愚者,余知其决不出此也!然而古人有言,死得其所;就密之当时所处之情势言,其最适当之死所,殆莫惶恐滩若。此所以舟过万安,抵惶恐滩头,密之遂不得不死矣!”

    余英时此论,极其精确。方以智之死,即在不愿“对簿虏廷”,死志固已早萌,但死非其时、其地,则易滋人误会,以为畏罪自尽,此为方以智所决不甘于忍受者。是故,笔者以为可以进一步论断,自裁于惶恐滩,乃方以智早经选定的毕命之地。

    方以智获罪,究为何事?余英时亦未能考据,仅据方以智幼子中履文集中,“两言‘全家齑粉’”,以为“密之罪状必属谋反之类”。这样推断,自然合理,但方以智实无“罪状”,不过他人诬以谋反而已。而此诬也,实亦并不难辩白。不知者,一闻方以智被逮的原因,“咋舌摇手,如疫疠猛火不敢近”,知者则必能辨诬的信心极强。

    方以智为人所诬,几罹巨祸,以不甘对簿虏廷,而自裁于惶恐滩。自况其追步文信国的节概,据邓石如、余英时先后考证,已成定论。所成疑问者有二:第一,被诬者是何案?虽可想像为“谋反大逆”,究系哪一桩逆案?“通海”之余波,永历之遗烈,还是三落之变,或者“朱三太子”案?第二,方以智有子三人,长幼无恙,独独仲子方中通两受其祸,此又何说?

    我以为这两个疑问,决非无望解决。清初文集、笔记以及官文书,浩如烟海,若能遍搜,或有水落石出之一日。求证之先,笔者“大胆”提两个“假设”,借为线索。

    先说第二个疑问,窃以为仇家构陷,怨从子起而“祸延显考”。如前引,方中通乃清初“畴人”之一。而清初历法之争,科学打倒玄学,乃中国科学发展史上极重要的一页,亦为形成康熙性格中极可宝贵的科学精神,而成就其为中国历史上一位异常杰出的统治者的诱因,所关匪细,值得不惮烦一述始末。

    明朝的戊申《大统历》,实即元朝郭守敬所造的《授时历》,但节气及日月食的推算,参用《回回历》。回历与阳历大同小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分十二宫,即十二个月,正至三月各三十一天,四月三十二天,五至六月各三十一天,七至八月各三十天,九至十月各二十九天,十一、十二月各三十天,遇闰年则十二月加一天。

    《大统历》用至成化年间,日月食时刻的推算,常有失误,但宪宗不罪钦天监的官员,以为“天象微渺”,推算有误,不足为非。像宪宗这样的庸主,当然不会知道天象运行有常,若得其法,是可以准确推算的。他的意思是,天象下应人事。英宗北狩,遇土木之变,蒙尘塞外。景帝即位,迎英宗回京,幽居南内,结果又有夺门之变而复辟。这一连串的大变化,是任何人所梦想不到的,岂非“天象微渺”难凭?

    弘治、正德间,误差的现象越来越严重。很明显的,《大统历》的所谓“历元”在元世祖至元十八年辛已,至正德年间已历时二百三十多年,分秒之差,年积月累,失误自大,于是改历之议复起。聚讼纷纭,莫衷一是,到了世宗即位,他是笃信神仙的,嘉靖七年、十九年两次推算日当食而未食,证明误差已到了非修正不可的时候,也就是《大统历》的缺点已充分暴露,到了非改不可的时候。而“帝喜以为天眷”,因而终嘉靖之世,无人敢言改历。

    万历末年,西学传入中土。利玛窦挟天算之学为有识之士所尊重,推算天象,屡次获得证明,精确胜于古法。至崇祯初年,在徐光启的极力主张,以及思宗的支持之下,修历之议逐渐成为事实。但尊古法者固极力顽抗,思以逞异说而取富贵者,亦颇有人,因此修历共设四局,各搞各的。四局者:大统、回回、东局、西局。西局由徐光启的继承者山东参政李天经主持,成员皆西洋天主教士;东局则别具一说,而多少具有投机性质的历学家魏文魁所领。崇祯十年正月初一日食,四局预推的结果如次:

    一、大统:食一分六十三秒。

    二、回回:食三分七十秒。

    三、东局:游气侵光三十余秒。

    四、西局:京师见食一分一十秒。应天(南京)及各省分秒各殊。云南、太原不见食。此外初亏、食甚、后圆时刻亦各异。

    事后证明,惟有西局所推皆验。于是崇祯决定废《大统历》用新法。而遵古者,抗章交谏,并策动太监作内应,反对新法,这样迟延到了崇祯十六年,三月初一日食,又是西局所测独准。这年八月下诏:“西法果密,即改为大统历法通行天下。”可惜“未几国变、竟未施行”。

    入清则顺治二年即用新历,名为《时宪历》。清史稿《汤若望传》:

    顺治元年,睿亲王多尔衮定京师。是岁六月,汤若望启言:“臣于明崇祯二年来京,用西洋新法修正旧历,制测量明星晷,定时考验诸器,近遭贼毁,拟重制进呈。先将本年八月初一日日食,照新法推步,京师日食限分秒,并起复方位,与各省所见不同诸数,开列呈览。”王命汤若望修正历法……八月丙辰朔,日有食之,王令大学士冯铨与汤若望率领天监官赴观象测验,惟新法吻合。大统、回回二历时刻俱不协。世祖定鼎京师,十一月,以汤若望掌钦天监事。汤若望疏辞,上不许;又疏请别给敕印,上亦不许,并谕汤若望遵旨,率属精修历法,整顿监视,如有怠玩侵紊,即行参奏。加太仆寺卿,寻改太常寺卿,十年三月,赐号“通玄教师”。

    汤若望在华已将二十年,深通中国人情世故,“疏辞”及请“别给敕印”,都是为了不愿得罪原来的钦天监官。而“上不许”者再,非冲龄的顺治能赏识汤若望,乃是因为顺治生母孝庄太后,此时已皈依天主教,而以汤若望为教父之故。

    不久,汤若望又加通政使衔,进秩正一品,使得旧派既妒且恨。于是到了顺治十四年四月,旧派由已革“秋官正”吴明炫发难,对汤若望展开攻击。《汤若望传》:

    “十四年四月,革职回回科秋官正吴明炫疏言:‘臣祖默沙亦黑等一十八姓,本西域人;自隋开皇己未,抱其历学,重译来朝,授职历官;历一千又五十九载,专管星宿行度。顺治三年,常印汤若望论臣科,凡日月交食,及太阴五星陵犯,天象占验,俱不必奏进。臣察汤若望推水星二、八月皆伏不见,今于二月二十九日仍见东方;又八月二十四日夕见,皆关象占,不敢不据推上闻,乞上复存臣科,庶绝学获传。’……别疏又举汤若望舛谬三事……八月,上命内大臣爱星阿,及各部院大臣登观象台,测验水星不见。议明炫罪,坐‘奏事诈不以实’,律绞,援赦得免。”

    历官旧派攻新,第一回合败下阵来,第二回合则大获全胜,其事在顺治崩治,康熙即位以后。清史稿《杨光先传》:

    “杨光先字长公,江南歙县人。在明时,为新安酐千户,崇祯十年上疏劾大学士温体仁、给事中陈启新等,舁棺自随;廷杖戍辽西。清初,命汤若望治历,用新法,颁时宪历,书面题‘依西洋新法’五字。光先上书谓非所宜用。既又论汤若望误以顺治十八年闰十月为闰七月,上所为摘谬,辟邪诸论,攻汤若望甚力,斥酐奉天主教为妄言惑众。圣祖即位,四辅臣执政,颇右光先。”又《汤若望传》:

    “新安卫官生杨光先,叩阍进所着摘谬论,选择议,斥汤若望新法十谬。并指选择荣亲王葬期,误用洪范五行,下议政王等会同确证。议政王等议:历代旧法,每日十二时,分一百刻,新法改九十六刻,康熙三年……天佑皇上,历祚无疆,汤若望只进二百年历。选择荣亲王葬期,不用正五行,反用洪范五行,山向年月,俱犯忌杀,事犯重大。”以下定罪,计汤若望及钦天监高级官员等七人,凌迟处死,又召五人斩。奏上令复议,结果杀了五个人。汤若望免罪,而“自是废新法不用”。

    按:荣亲王为世祖第四子,生百日而殇,时在顺治十五年正月。尚未命名,追封荣亲王。其母董鄂妃为世祖所深宠。吴梅村《清凉山礼佛诗》四首,大半为董鄂妃而咏,第一首《王母携双成》;第二首《可怜千里草》,皆切“董”姓。

    由《杨光先传》“四辅臣执政、颇右光先”一语来看,此案的背景,乃是满清入关后的宫廷第二次大争斗。争斗的双方,一方就是“四辅臣”。“四辅臣”者,即为康熙以冲龄即位,世祖临终遗诏托孤的顾命四大臣: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鳖拜。其中鳖拜最跋扈,结遏必隆与苏克萨哈为仇,索尼位高望重而无如之何。四辅臣间虽有矛盾,而护持旧派的立场,却是一致的。

    另一方就是所谓“孤兄寡妇”了。当世祖驾逝时,康熙只有八岁,行三。皇二子名福全,亦在冲幼。大位不传皇二子而越次传皇三子,是因为顺治的生母孝庄太后定策时,征询汤若望的意见。汤若望只指出一个事实,皇三子已经出痘,皇二子则未。顺治刚以天花不治,现实的教训特别强烈,所以皇三子得承大统。笔者每以为历史的改变,常出于一种偶然的因素,在当时了无足异,而事后考察,关系极大,如汤若望之于满清,真可谓“一言兴邦”。不然者,以福全为帝,满清能否延二百余年的历祚,实在大成疑问。

    由上所叙,可知杨光先的上书攻击汤若望,纵非有意迎合,而四辅臣的“颇右”杨光先,则无疑地为借此打击孝庄太后及其所领导的新派分子的一种手段。可惜,杨光先很不争气,《清史稿》本传:

    “康熙四年,议政王等定谳,尽用先光说,谴汤若望,其属官至坐死。遂罢新法,复用大统术。除光先右监副,疏辞不许;即授监正,疏辞复不许。光先编次其所为书,命曰:‘不得已’。持旧说绳汤若望,顾学术自审不逮远甚,既屡辞不获,乃引吴明为监副。明、明炫兄弟行。

    “五年,光先疏言,今候气法久失传,十二月中气不应,乞许臣延访博学有心计之人,与之测器测候。并饬礼部采宜阳金门山竹管,上党羊头山黍,河内葭荸子备用。”

    按:所采各物乃作测器之用,且亦曾下诏求畴人,其人未至,而杨光先已经无法干得下去了。本传记:

    “七年,光先疏言……臣病风痹,未能董理。下礼部,言光先职监正,不当自诿。仍令访求能候气者。是时,朝廷知光先学术不胜任,复用西洋人南怀仁,治理历法。”

    汤若望是德国人,时已去世。南怀仁是比利时人,为汤若望的学生,其时在康熙七年底,圣祖已经亲政,故知用南怀仁出自御裁。未几,南怀仁疏劾吴明。《汤先生传》:

    “南怀仁疏劾明,造康熙八年七政民历,于是年十二置闰,应在康熙九年正月。又一岁两春分、两秋分,种种舛误,下议政王等会议。议政王等议:历法精微,难以遽定,请命大臣督同测验。八年,上遣大学士图海等二十人,会监正马佑,测验立春、雨水两节气,及太阴、火木二星缠度,南怀仁言悉应;明言悉不应。议政王等疏请康熙九年历日交南怀仁推算。上问:‘先生前劾汤若望,议政王大臣会议,以光先何者为是;汤若望何者为罪?新法当日议停,今日议复,其故安在?’议政王等疏言……南怀仁历法,上合天象。一日百刻,历代成法,今南怀仁推算九十六刻,既合天象,自康熙九年始,应按九十六刻推行。”

    按:康照的本意是要明辨是非,而议政王等复奏,显然未搔着痒处。若为庸主,自是不了了之。而康熙有意要根究新旧历法之争在学理上孰是孰非,是者为何,非者为何?因而学天文,习算学,为中国第一个深入西方科学领域的帝王。孟心史先生谓康熙在这方面的造诣,“儒者专门习之,仅与相副”。又谓:“若再假以年,更为国中学人鼓倡,或早与西人科学之进步相提携矣!”此亦极中肯之言。总之新旧历法之争,启发了清圣祖重真理、辨是非的科学精神,影响其人格的形成,关系极大。圣祖之能成为一个杰出的统治者,平三藩、兴文教、重民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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