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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雪越發大了。小玉隨口唱出幾句道:「廣漠嚴風刮地,這雪兒下的正好。拈絮尋棉幾片大如栲栳,見林間竹屋茅茨,爭些兒被它壓倒。富室豪家,卻道是壓瘴猶嫌少。向的是獸炭洪爐,穿的是棉衣狐襖。手拈梅花,唱道國家祥瑞,不念貧民些小。高臥有幽人,吟詠多詩草。」大個道:「兄弟唱的是什麼?」小玉道:「這是老本《水滸傳》中林沖上樑山那一回的詞。我師父有個朋友繆三套,曾把他制了工尺,教給我唱。我想林沖雖是好漢,可惜落了草。他雪夜上樑山,比你我今日雪夜投官軍,豈不差的多了?」大個道:「是。」

    當晚,向和尚將袁營地址探聽明白。次日備了手本,直奔袁營。到了營門,抬頭看時,只見壁壘森嚴,人馬簇擁,無數的旌旗上面,都繡著「欽差大臣督辦安徽軍務」字樣,中間鬥大一個「袁」字。忽地一陣西北風,吹得呼呼的響,將積壓旗上的殘雪,直卷下來,好似片片梨花,四處飛舞。營門上站著十幾個挺胸凸肚的差官,正在那裡指東說西。小玉對大個說道:「大哥這裡熟人多,何不先過去看一看?」大個道:「我說話笨,還是你去。」小玉撢撢衣服,走向前,向眾人道聲:「辛苦!」眾人向他上下打量了一會,似睬不睬的道:「是哪裡來的?」小玉道:「從北京來,要見道台侯大人的。勞哪位的駕,替我回一聲。」眾人聽了,都不理他。半晌,方有一個年輕的笑著說道:「你在照牆邊等一會兒,自有人出來招呼。這會兒,侯大人還沒起來呢!」那邊有個年老的聽了說道:「老六,何苦給人家開玩笑!」便對小玉道:「你不要信他的話,侯大人現在桌司李續宜李大人的營裡,你要找他,還得奔安慶去。」小玉謝了一聲,即回頭與大個說知。大個道:「原來這裡分兵往安慶去了,怪不得我的熟人,一個也看不見。」小玉道:「大哥又不曾過去,怎麼知道沒有熟人?」大個道:「我的熟人,比眾不同,都是生死同共的好弟兄,我雖然站的地方,離營甚遠,他們望見我影兒,也是認得的。對於他們,也是如此。我在那裡立了半響,不曾見他們有人過來,所以曉得沒有熟人。」小玉道:「既這裡沒有相識,莫若我們往安慶去吧!」

    二人同回廟中,給了和尚房錢,拿起行李將要動身。和尚問道:「你二位行囊上,貼著王小玉字樣,不知哪一位是王老爺?」小玉道:「我便是,師父問我何干?」和尚聞聽此言,口稱尊神,翻身便拜。小玉吃了一驚,慌忙扶住道:「這是為何?」和尚道:「王老爺是我廟中候補的關老爺,乃將來護法尊神,焉敢不拜?」小玉道:「這話好不明白,我現在是個活人,怎麼便能成神?關夫子是極尊嚴的神道,又怎能替他的香火?」和尚道:「王老爺不知我廟中關夫子,原是明末一個當兵的。崇禎年間,被流賊拿去,要他回來詐城,這位爺叫罵不從,被賊殺了,便一靈不昧,在我廟中成了神,頂了夫子香火,如今二百多年,要昇天了,遺下缺應當王老爺補授。」小玉道:「這鬼神的事,師父如何知道?」和尚道:「我師父是個有道高僧,今年朝五台去了。臨行的頭一天,在廟中入定,不覺到了一個去處,金闕朱戶,氣象莊嚴,好似帝王的宮殿。那門前站著兩員將,金甲金盔,好生威武。有那天下城隍,帶著許多冊子,在那裡投遞,那兩員將督催吏役,收了進去。不多時掛出一張黃紙朱字的榜文來,上面有鳳陽觀音寺伽藍關帝著王小玉除授字樣。我師父見了,走過去,向那些吏役探問,他們答道:『這裡是真武大帝的宮殿,那兩員將,一位是岳鄂王,一位是明末的周忠武,在這裡考較天下神祗。要知天離地甚遠,天上神靈,嫌人間污穢,輕易不來。那各處的廟宇,都選有德行的鬼,命他看守。觀音關帝廟,到處都有,最是一種衝煩的缺眼。這鳳陽觀音廟裡的關帝,本是明末一個兵在彼充當,如今要換人了。』我師父出了定,便把這話告訴我等,所以我一見王老爺姓名,便知是本廟候補的神道了。」小玉道:「這也可笑!從來只聽說有候補的官,怎麼又弄出候補的神來了?」和尚道:「王老爺豈不聞陰陽總是一理?」小玉道:「我是個粗人,怎麼就有這福氣?」和尚道:「據我佛教經典上說,世間人若不修行成佛,總出不了輪迴六道。最有福德的昇天,作那忉利天王的臣子,象關夫子、岳夫子都是一路。其次轉生人道。有福又有孽的,轉生阿修羅,這一種是天上的一利反叛,都生的三頭六臂,不像人樣,那造孽的,便投到餓鬼、畜生地獄裡去,所以叫永墮三涂。似本廟的這些神道,比天神差的多,終久不離鬼趣,和城隍土地一般。我只願王老爺果然成了神,莫貪血食,皈依三寶,日後天福是靠得住的。」小玉道:「自古的人,死後成神,也沒得幾個,我總疑惑我沒有這個福緣。」大個道:「僧道的話,也有不能不信的時候。這師父的話,我聽著倒有些意思。也說神仙都是凡人作,怎麼人家說你要成神,你又不相信起來。」把小玉說得笑了。和尚道:「這些話聽著雖似荒唐,卻實在是有徵驗的。」大個、小玉別了和尚,徑奔安慶。

    走到日暮時候,只見道旁有一座猛惡的林子。大個先走過去,「哎呀」一聲往回便跑,只嚇得面目改色,向小玉道:「有鬼!有鬼!」小玉道:「豈有此理,哪裡來的鬼!」趕過去舉頭一看,果然林子中有個女鬼,頭髮披散,眼中流血,面色如同黃蠟一般,伸著舌頭,脖子上帶著一條麻繩,身穿紅衣,在那裡吱吱亂叫。小玉也嚇慌了,不敢前進。那個鬼見他們有兩個人,不是孤客,卻也不敢出來。

    正在害怕之際,道旁閃出一條大漢,生得膀闊腰圓,十分雄壯,軍官打扮,肩上擔著一條花槍,大踏步走將來。大個一個不小心,同他撞了個滿懷。那漢有了氣,大喝一聲,把大個揪住,輕輕一提,早已兩足離地,大個急得直嚷。小玉走過去,忙將大個抱住,那漢方住了手,問道:「你們怎麼走回頭路?」小玉道:「那林子裡有弔死鬼,我們是吃了嚇的。」那漢笑問道:「不知是男鬼,還是女鬼?」大個道:「是個女鬼。」那漢道:「本來弔死鬼是女的多,我這些時獨睡難熬,且把他拿來泄火。」小玉道:「那鬼的樣子,好不難看,豈可同他作那樣事?」那漢笑道:「他除了面貌,大約同人都是一樣的,怎麼便作不得?」發聲喊,搶進林子,罵道:「哪裡來的野鬼?我花槍孫甲是不怕邪崇的!」小玉見他氣盛,也不覺膽子大了,拉著大個趕將過來,把個女鬼追得無處躲藏。孫甲掉轉槍桿,這一下打中了女鬼左腿,撲地倒了,被孫甲揪住頭髮,捉了過來。豈知他那頭髮是用網子戴的,吃孫甲一揪,幾乎脫落。可憐那女鬼跪在地上,鶯聲嚦嚦,只叫饒命。孫甲笑道:「鬼求活人饒命,真是奇聞。」小玉、大個也忍不住笑。看那女鬼時,不但是人,並且還是個男子。孫甲喝道:「你這廝是作什麼的?」那女鬼道:「小的叫胡么四,是個唱戲的。」孫甲道:「你定然是個旦角。不然,焉能有這條嫩喉嚨?你為何要作這個營生?」胡么四道:「小的本是徽班裡一個旦角,兵荒馬亂,無處作買賣。只為小的唱戲的時節,專唱李翠蓮、敫桂英一路的弔死鬼,裝得最象,所以扮了這樣子,在這林子裡,做這剪徑的勾當。不想遇著好漢,只求饒命!」小玉道:「當年有個改名捐官,被人告發,逃走了的胡么四,莫非是你?」胡么四道:「那是另一個胡麼四。就論年紀,小的也差得多,只不知爺怎曉得他的事?」小玉道:「我在京中,也是梨園,怎不和道!」便對孫甲道:「他也是窮出來的見識,我們莫若賞他幾個錢,放他一條生路,叫他去吧!」孫甲道:「放他算個鳥?反正我是常走這條道兒的,他不改過,下次撞著,一定不饒。」小玉取出四兩銀子,賞了么四。那麼四千恩萬謝的走了。

    孫甲問小玉道:「你姓什麼?」小玉道:「我叫王小玉。這是敝友孫大個。」孫甲道:「我聽說京中梨園很發財。我們這裡的唱戲的,是被賊攪得沒飯吃了,你沒看見方才那個女鬼嗎?他要有地方唱戲,也決不做這樣事。你既是京裡老闆,到我們這苦去處作甚?」小玉道:「唱戲畢竟不是正經營業。我因有些氣力,要到這裡軍營裡圖個出身。」孫甲道:「但不知你投的是誰?」小玉把投侯道台的話說了。孫甲道:「這位侯大人,現在李營文案上當什麼總辦,很有架子,你若果認得他,這差事管保容易。我正是那營裡的將官,奉了將令,到鳳陽勾當公事,已經完了,正要回去交令銷差,我們不妨同行。」小玉、大個應了。三人一同前進。

    孫甲道:「我聽得人說,京裡戲子有一種堂子裡頭出身的,到處陪人吃酒,只要給錢,便可以和人家睡覺,比窯姐兒差不多,可是有的嗎?」小玉紅了臉道:「堂子裡的人,也是賢愚不等,不能一概而論。」孫甲道:「豈但堂子,就拿我們軍營裡說,這宗事也多的很。那個最著名的什麼九帥,他的營盤裡兔兒都成了群了。每天爭風吃醋,同小老婆一樣。有個姓魏的,是個名士的後人,最生得好,人都叫他魏美人兒,最得寵,還有算命的說:『這魏美人的功名,將來要同九帥一般。』你道好笑不好笑?難道一個卯字號的還做得了皇上家的封疆大臣嗎?那可真不成世界了。」小玉、大個都點頭髮笑。他們三個一路說說笑笑,直奔安慶大營而來。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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