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竞赛小说 www.jsxs.net,最快更新一束令人头晕目眩的阳光最新章节!

    1

    3月9日是米嘉在莫斯科最后一个幸福的日子。起码,他自己觉得是这样。

    中午十一点多钟的时候,他和卡佳沿着特维尔街心公园往前走。春天突然取代了严冬,在太阳下面走路还觉得有点发热。都说云雀飞来会给人间带来温暖和欢乐,仿佛真是这样。到处冰雪消融,一切都是湿漉漉的,屋顶上往下滴着水,看门人把人行道上的冰一块一块地敲下来,从屋顶上一锹一锹地扔下湿漉漉的积雪。到处人来人往、生气勃勃。高空的云彩渐渐散开,化成了白色的烟雾,然后就和那碧蓝碧蓝的、仿佛是湿润的天空融合在一起了。那尊神情里充满希望、低头沉思的普希金铜像高耸在远方,耶稣受难广场[1]上阳光普照。然而最使米嘉觉得无比美好的则是:这一天他觉得卡佳特别漂亮,心地十分纯朴,对他很亲热,常常带着孩子般信任的神情,挽住自己的手臂,不时地抬起头来看一眼他那因充满了幸福而显得有些傲慢的面孔。他的步子迈得很大,卡佳简直有点跟不上他。

    他们走到普希金的铜像旁边时,她突如其来地说:“你的样子多滑稽。你笑的时候,咧开大嘴,满脸孩子气,一副可爱、腼腆而又傻乎乎的神情。你别生气,我爱你,就是爱你这副傻笑的样子。是的,我还爱你那对拜占庭式的眼睛……”

    米嘉忍着,没有喜形于色。虽然心中有些暗自高兴,却又有几分不愉快的情绪。他望着耸立在他们面前的铜像,满怀好意地回答说:“至于说到小孩子气,咱们俩倒是相差无几。如果说我像拜占庭人,那也等于说你长得和中国的慈禧太后差不多。你们这些人都迷上了拜占庭、文艺复兴……还有,我也很不理解你的母亲!”

    “要是你处在她的地位上,一定把我锁在你的后宫里,对么?”

    “不是锁进后宫,而是不许那些自以为名士风流的演员,那些美术学院、音乐学院、戏剧学院未来的明星进自己的家门,一概不许。”米嘉回答说,他继续克制着自己,保持着平静、友好、随随便便的神态,“你对我说过:布科维茨基约你到斯维特丽娜饭店吃晚饭;叶戈罗夫文提出要给你塑裸体像,仿佛是象征什么垂死的海浪[2]……为此,你当然深感荣幸了。”

    “反正我不会放弃艺术生涯,即便为了你的缘故,我也不会放弃。也许,像你常说的那样,我很糟糕。”卡佳说,虽然米嘉从来没有对她说过这样的话,“也许,我已经学坏了,然而,你如果要我,就取我这个人的本色吧。我们不要吵架。你不要嫉妒,至少今天不要这样。看,今天有多么美好呵!你难道不明白,无论如何,对我来说,你比其他的人都好;难道你不懂得:你是我唯一爱着的人吗?”她声音不大,但语气却很坚定。这时她已经用假装出来的、诱惑人的神态看着他的眼睛,然后若有所思地、慢悠悠地朗诵道:

    在我们之间,

    横着一座沉睡着的苔原森林,

    有一颗心已经将一枚戒指,

    赠予了另一颗心……

    这最后的一句话和她读的诗句却刺痛了米嘉的心。总之,这一天有许多事使他感到痛苦和不快。说他像小孩子那样腼腆、傻乎乎的,就使他很不愉快,他已经不止一次听见卡佳说过这类话了,显然这些话绝非出自偶然。他觉得卡佳不时表现出自己或多或少比他更成熟,也常常(不自觉地、自然而然地)显露出比他略胜一筹。而他则认为这是她阅历丰富的表现,说明她向他隐瞒了某种不端行为。此外,“无论如何,你比其他的人都好”这句话也使他不愉快,而且说这段话时,不知为什么她还突然降低了声音。尤其使他不愉快的是她朗诵的那段诗,以及她朗诵时那种矫揉造作的调子。然而,这诗、这朗诵的调子唤起他日夜思考的问题————首先是卡佳交往的那个圈子,它把卡佳从他身边夺走了,因而激起了他对这个圈子的仇恨和嫉妒。虽然如此,在3月9日这幸福的日子里————像他以后常常认为的那样,是他在莫斯科最后的幸福的一天————他心情还不算十分沉重,因此,他压下了心中种种不快的思绪。

    这天,卡佳在铁匠桥[3]的齐美尔曼商店[4]买了斯科里亚宾的几件作品,在回家的路上,她无意中提起了米嘉的母亲,她笑着说:“你完全不能想象,我心里一直有点怕她!”

    不知为什么,在他们相爱的这段时间里,他们一次也没有谈起将来的事,没有提起过他们之间的爱情的归宿是什么。可是今天卡佳突然说起他的妈妈,而且在谈到她时,那口气仿佛是说他的妈妈就是她未来的婆婆,这乃是不言自明的事。

    2

    这以后,仿佛一切照常,没有什么变化。米嘉送卡佳到艺术剧院附设的戏剧学校去上学,陪她去听音乐会,参加文艺晚会,或者坐在基斯洛夫卡街卡佳的家里,利用卡佳妈妈给自己女儿的不可理喻的自由,一直待到半夜两点钟。卡佳的妈妈有一头暗红色的头发,会吸烟,爱涂脂抹粉,然而却十分可亲,为人善良。她早就和丈夫分居了,因为他已经有了外家。卡佳也往莫尔查诺夫卡街米嘉那里跑。在大学宿舍的房间里,他们坐在一起,和往常一样,时间就在没完没了的、如醉如痴的接吻中度过。尽管如此,米嘉却强烈地意识到有什么可怕的事正在袭来:卡佳有点变了,或者开始在变。

    他们刚刚相遇的那段难忘的轻松愉快的时光飞快地流逝了。那时,他们相识不久,最大的兴趣是两个人单独在一起谈话、聊天,他们可以从早晨一直说到晚上,还说不够。此刻,米嘉突然坠入了那从童年和少年时代起就暗自憧憬着的神话般的爱情世界。那正是天寒地冻、碧空晴朗的12月,莫斯科披着厚厚的白雪,太阳像一个殷红的火球低低地挂在天上,红装素裹,显得分外妖娆。1月和2月,米嘉的爱情在不间断的幸福的狂飙中旋转着,这幸福仿佛已经是既成事实,起码也是即将实现的事实了。然而,就是在那个时候,似乎有什么东西开始毒化他们的幸福,使美好的感情变得不那么自然。在那些时日,他甚至觉得有两个卡佳同时存在着:一个是从他们相识的第一分钟起,他所向往的,也是他所坚定追求的那种形象;另一个则是真正的、普普通通的,完全和他希望的第一个卡佳不相似。为此,他深感痛苦。虽然如此,当时他却从来没有过类似现在的这些感受。

    这一切本来都是可以解释清楚的。春天来了,女人有自己春天的忙碌:购买物品、定制新装、改做这件或那件旧衣服。卡佳也确实常常和母亲一起到女裁缝那里去。此外,她上学的那个私立戏剧学校也快要考试了。因此她完全可能有所忧虑,仿佛有些心不在焉。米嘉总是企图用这些理由来宽慰自己,然而却往往无济于事,因为他那颗多疑的心对抗着这些想法,有力地控制着他,更何况他认为自己目睹的一切也证实了各种猜疑。他觉得卡佳内心深处对他的冷漠正与日俱增,因此,他的疑虑和嫉妒也相应地越来越强烈了。比如说,戏剧学校校长对卡佳称赞不已,使她头脑发热,忘乎所以。她实在憋不住,把校长如何夸奖她的话告诉了米嘉。校长对她说:“你是我们学校的骄傲。”(他对一切女学生都以“你”相称,而不称呼“您”。)除了集体课之外,还给她单独上课,大斋期也给她辅导,目的是希望她能够考得特别出色。他认为,这位校长行为不端,常常败坏女学生。每年夏天都带个女学生去高加索,或者出国去芬兰避暑,这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事。于是一个念头浮现在他的脑际:肯定校长已经看上了卡佳。虽然她本身并没有什么过错,可是,米嘉认为她自己大概也体察到了校长的意图,因而可能已经和他有了不干不净的关系。与此同时,卡佳对他米嘉的注意日益减少,这已经非常明显,因此,怀疑她行为不轨的念头就更加令他苦恼不堪。

    看来,确实有什么东西把她从米嘉的身边吸引过去了。他一想起校长,就无法平静。可是校长算得了什么!看来,还有一些什么其他的兴趣超越于卡佳的爱情之上。那到底是什么呢?是谁呢?米嘉并不知道,因此他嫉妒卡佳周围的一切,但他嫉妒的主要对象却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他认为隐瞒着他的、占有了卡佳全部身心的那种东西。他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可阻止地把她从自己身边吸引开了,也许,她向往的正是他连想都不敢想的那种事。

    有一次,卡佳当着母亲的面,半开玩笑地对他说:“米嘉,你总是按照《治家格言》[5]的标准来衡量妇女。你会成为最完美的奥赛罗[6]。要是这样的话,我就永远不会爱你,也不会嫁给你!”

    母亲反对她说:“我认为没有嫉妒的爱情是不可思议的。谁要是不嫉妒,他就并不爱对方。”

    “不对,妈妈,”卡佳有个毛病,爱重复别人的话,“嫉妒就是不尊敬所爱的人。如果一个人不相信我,就是说,他并不爱我。”她故意不看米嘉。

    “我认为,”母亲反驳她说,“嫉妒就是爱情。我还在哪本书里看过这样的思想。这本书里解释得很清楚,而且引用了《圣经》的例子,《圣经》中说:上帝称自己为嫉妒者和复仇者……”

    至于说米嘉的爱情,那么它现在几乎全部表现为嫉妒了。他觉得,他的嫉妒不是一般的,而是一种特殊的感情。他和卡佳单独在一起时,虽然并没有超过亲密关系的最后界限,然而几乎无所不至了。现在,当他们卿卿我我的时候,卡佳对他的爱情表现得比以前更加强烈了。然而,这反而引起了米嘉的疑心,有时甚至会在他心上唤起一种可怕的感情。形成米嘉嫉妒心的一切感情都是可怕的,其中最可怕的一种感情到底是什么,米嘉自己也不能理解,也弄不清楚。它表现在:如果发生在米嘉和卡佳之间的各种爱慕的表示是世界上最幸福、最甜蜜、最高尚、最美好的感情,那么,当米嘉想象卡佳对另一个男人也会有这种感情表示的话,他们之间的一切就成为最卑鄙、天理不容的事了。这时,卡佳就会激起他心中巨大的仇恨。他和卡佳两人单独在一起时所做的一切都是天堂般的美好和纯洁;然而,只要他一想到在他的地位上是另一个人,那么,马上一切都变了,一切都成了道德败坏、无耻下流,使他渴望掐死卡佳。他首先要置她于死地,而不是去对付那想象中的情敌。

    3

    大斋期[7]的第六日,终于进行考试了。这一天,仿佛特别清楚地证实了米嘉的一切痛苦都是有道理的。

    当时,卡佳没有看见他,没有注意到他在场。她完全变成了另外的人了,已经完全属于大家了。

    卡佳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她像个新娘一样,穿了一身白连衣裙,因为心情激动,显得更加美丽迷人。大家满怀友情、热烈地给她鼓掌。校长是一位自我感觉良好的演员,生有一双冰冷的眼睛。当时他坐在第一排,仅仅是为了表示自己的高傲不凡,才不时给卡佳提出意见。他说话时声音不高,但又能使整个大厅都听得见,而且使人听了不舒服,难以忍受。

    “不要背台词。”他说话时字字有分量,态度安详,而且口气那样威严,仿佛卡佳完全是他的私有财产一样,“不要做戏,要真正去感受。”他字字清楚地说。

    这真使米嘉难以忍受。大家为之热烈鼓掌的朗诵也令他难以忍受。卡佳腮飞红晕、面泛桃花,局促不安,有时声音上不去,有时换气不及时,有点气不够用,这神态却十分动人,令人倾倒。然而,在米嘉所仇恨的那个圈子里被认为是最高级的朗诵艺术,米嘉在她的每个音节里听到的却是矫揉造作、虚伪和愚蠢。此时此刻卡佳的全部身心已经献给这个艺术世界了。米嘉觉得她简直不是在说话,而是在不断地叹息。她如醉如痴,充满了激情,时而在乞求,时而又哀告。米嘉觉得她都做得过分、有失大雅、毫无根据、没完没了、令人厌恶。于是,米嘉为她的这副样子羞得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看了。她的全身、她红晕的面庞、她那雪白的连衣裙(因为坐在下面往舞台上看,所以连衣裙也显得比平常短了一些)、她的白鞋、紧绷在两腿上的白丝袜,以及她朗诵《一个少女在教堂的合唱队里唱着歌》这一段时,想表现一个天使般纯洁少女时的那种做作的过分天真的神态,在这一切之中,有着某种天使般的圣洁和尘世罪恶的混合,对米嘉来说,这是最难以忍受的。此刻,米嘉既感到他和卡佳倍加亲近,像通常在人群中对自己心上人怀有的那种感受,又无比恨她;他除了认为无论如何卡佳是属于他的,因而为她感到骄傲外,同时又痛苦不堪,心都碎了。他想,不,她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考试以后,他们又过着幸福的日子。然而,米嘉已经不能像以前那样,会轻信她的举止言行是真的了。卡佳回想起那次考试时,曾对他说:“你多么愚蠢!难道你感觉不出来,我所以朗诵得那么出色,是因为我只是读给你一个人听的?!”

    他不能忘记考场上他的那些感受,同时,他又不能不意识到,这些感受至今都没有离开他。卡佳也猜到了他暗暗藏在心中的这种感情,有一天,当他们口角的时候,她万分惊异地说道:“既然在你看来,我什么都那么不好,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还爱我。”

    可是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爱她,虽然他觉得他对卡佳的爱不但没有减少,而且为了她,为了他们的爱情,为了这爱情的全部分量,以及为了爱情提出的日益增加的要求,他正在和某人、某种事物进行着斗争。在这场斗争中,他满怀嫉妒,然而对卡佳的爱却与日俱增。

    “你只爱我的肉体,并不爱我的灵魂!”有一次,卡佳痛心地说。

    他觉得这又是别人的话,是戏里的台词。虽然这些都是无稽之谈、陈词滥调,但却触动了他心中一个使他痛苦而没有得到解决的问题。他既不知道为什么要爱她,也不能确切地说出来,他到底想要什么……爱情究竟意味着什么?回答这个问题对米嘉来说是不可能的,因为他认为人们讲过的,以及他在书本上读过的关于爱情的解释,都没有一个字是它确切的定义。在生活中和书本里,人们总是不约而同地或者只讲精神的爱,或者只谈人们称之为情欲和肉体的爱。他的爱情却既不是前者也不是后者。他从她身上所感受的一切是什么呢?是称之为爱情的东西呢,还是人们称之为情欲的东西呢?当他解开她的上衣,吻着她那无限美好的处子的胸脯时,她非常顺从地、带着最纯洁的童贞的羞怯向他敞开了她的灵魂。这时,那仿佛把他带进了临终前的天国,使他神魂颠倒,简直快要昏厥了的感受,是卡佳的灵魂,还是她的肉体呢?

    4

    她的变化越来越大了。

    考场上取得的成功起了很大的作用。虽然如此,米嘉觉得这些变化的发生无论如何还有其他的原因。

    随着春天的来临,卡佳仿佛立即变成了一个社交界的年轻夫人。她打扮入时,忙着今天去这儿、明天去那里。每当她来看他的时候,米嘉为这里黑乎乎的过道感到难为情;每当她绸裙沙沙作响地走在过道上时,她总是先放下她的面纱。现在她已经不步行上街了,每次都是乘坐马车来的。虽然她对他一直都特别温柔,然而却总是迟到和缩短见面的时间,说是要和妈妈一起到女裁缝那里去。

    “明白吗?我们在拼命赶时髦!”她说,睁得大大的眼睛闪闪发光,显出一副愉快、惊异的样子。她非常清楚,米嘉一点也不信她的话,然而她还是这样说,因为现在和他简直没有什么话可说了。

    现在,她来时,从来不摘掉帽子,也不放下手里的伞,在米嘉的床上坐一下就走了,她那穿着丝袜的小腿肚几乎要使米嘉发疯了。临走时,卡佳对他说,晚上她不在家,又要和妈妈到一个人的家里去做客!她装出的那种神态是千篇一律的,目的是捉弄他,如她说的那样:是以此来“奖励”他的一切“愚蠢”的言行和苦恼。她假装偷偷往门口看一眼,然后突然从床上跳起来,身子碰着他的腿,一擦而过,匆匆忙忙低声说:

    “来,吻我一下!”

    5

    4月底,米嘉终于决心到乡村去,想休息一下身心。

    他把自己,也把卡佳都快折磨死了。然而到底出了什么事?卡佳有什么过错?却又仿佛没有任何理由和根据。因此这种痛苦简直令人无法忍受。有一次,卡佳被折磨到了绝望的程度,于是对他说:

    “好吧,你走吧,你走吧,我再也没有力量忍受了。我们应该分开一段时间,澄清一下我们的关系。你现在瘦得不像样子,妈妈说你肯定得了肺结核。我再也受不了啦!”

    于是米嘉决定离开莫斯科。临行之际,米嘉虽然痛苦万分,然而他自己也觉得吃惊:他仿佛还有一种幸福的感受。当他的乡村之行已定,一切过去的感情又回到他的头脑里来了,因为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相信那夜以继日地使他片刻也不能安宁的念头会是真的。只要卡佳有一点点改变,那么,在他的眼中,又一切都换了样子。这时,卡佳一点也不装模作样地气他,对他温柔热情如故(像他这样嫉妒成性的人能准确无误、非常敏锐地感觉到这点),于是他又在卡佳的家里坐到半夜两点钟,他们又有话可说了。而且离他要动身的时间越近,就越觉得这次分离是非常荒诞的行为,“澄清一下他们的关系”则完全没有必要。卡佳是从来不流泪的姑娘,这一次,她哭了。她的泪水突然使米嘉感到,她是他最亲最亲的人,一种强烈的怜悯的感情刺穿了他的心,他觉得自己太对不起她了。

    卡佳的母亲6月初要带她去克里米亚,整个夏天将在那里消暑。他们决定在米斯霍尔见面,这样,米嘉也必须计划米斯霍尔之行。

    他收拾行装,做动身的准备。在莫斯科的这些天,他一直处于一种奇怪的、像吃醉了酒似的状态之中,仿佛一个大病缠身的人,然而还很精神、还能够行动。他觉得自己很不幸,一种病态的不幸,类似酒醉后的状态。与此同时,他又深感幸福,这幸福也是病态的————卡佳对他又亲热起来,关怀备至,使他非常感动,她甚至陪他去买了捆行李用的皮带,好像她已经是他的未婚妻或者是妻子了。总之,他们初恋时的一切感受几乎又都复活了,他对周围的一切感受也恢复正常了————这里的房屋、街道、来往的行人、车辆、春日的多云的天空、尘土的气味、春雨的清香、小巷里教堂院内越墙而出的白杨发散着寺院特有的气息,这一切仿佛都流露着他的离愁和夏天在克里米亚重逢的希望。他想到那时就再也没有什么能干扰他们了,一切憧憬都会成为现实,虽然他并不知道“一切憧憬”具体指的是什么。

    动身的这天,普罗塔索夫来他家和他告别。中学高级班的学生和大学生中,往往会见到这样一些青年,他们心地善良、为人敦厚、有些伤感、喜欢讥笑人,他们那副神态表现出仿佛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最年长、最有经验。普罗塔索夫就是这种类型的青年,是米嘉的亲密朋友之一,也是他唯一真正的朋友。虽然米嘉是个沉默寡言、性格内向的人,对普罗塔索夫却无话不讲,所以他知道米嘉的全部爱情秘密。他望着米嘉捆皮箱,看见他的两手在发抖,心里有些难过,他明智地苦笑了一下,说道:

    “你们都是纯洁的孩子,愿上帝饶恕你们!然而,我亲爱的唐波夫省的维特[8],不管怎么说,你应该懂得:卡佳首先是一个最典型的女性,就是警察署长对她也没有办法。你作为一个男性,由于传宗接代的本能,拼了性命都在所不惜,向她提出了非常高的要求。当然,你的行为是完全合乎规律的,在某种意义上说,甚至于是神圣的。尼采已经公正地指出:你的肉体是最高的理性。然而你在这条神圣的道路上可能跌得粉身碎骨,这也是合乎规律的。在动物界也有这样的属类,按照规律,它们为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爱的行为要付出自己的生命代价[9]。大概这个规律对你并非必然。那么,你要特别注意,自己珍重。总之,不要太心急。‘容克地主史密特,真的,夏天会回来的![10]’天地之大,怎么你偏就和卡佳狭路相逢了呢?!瞧你使劲捆皮箱的样子,我就知道你完全不同意我的意见。我看你还非常喜欢这条狭路。好吧!请原谅我冒昧的逆耳忠言,愿圣徒尼古拉[11]和随从他的圣者保佑你一路平安!”

    普罗塔索夫握了握米嘉的手,走出去了。米嘉捆好被子和枕头,这时,住在对面的学声乐的大学生清了清嗓子,放开嗓门唱了起来。歌声从正对院子的那扇敞开的窗子里传了进来。这位大学生从早到晚练习唱歌,此刻,他唱的是歌剧《阿兹拉》。米嘉听他又唱歌了很不耐烦,于是马马虎虎地把皮带扣好,匆忙地捆好行李,一把抓起帽子,到基斯洛夫卡街和卡佳的母亲告别去了。那歌的唱词和旋律一直萦绕在米嘉的耳边,一遍一遍顽强地重复着,使他看不清街道、看不清迎面过来的行人。他踉踉跄跄地走在大街上,比最后这几天的状态更加严重。实际上,真有点像狭路相逢了,以至于“容克地主史密特”都想要开枪自杀了!他想,这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狭路就狭路吧!于是那歌词又在他耳边回荡,歌词中说:苏丹王的女儿,“如花似玉、光彩照人”,她在花园里散步时遇见了一个黑奴,他站在喷泉旁边,“面庞比死神还要阴森”。有一次,她问这黑奴家住哪里、姓甚名谁,他恭顺、纯朴而忧伤地回答了她,话语里预示着要发生什么不祥的事情!他唱道:

    我的名字叫穆罕默德……

    最后是庄严、悲愤、高昂的唱腔:

    ……我出身贫寒的阿兹拉家族,

    我们正在相爱,为这爱,

    我们正走向坟墓!

    卡佳正在换衣服,准备到火车站去送他。她从她的那间闺房里向米嘉喊话,告诉他:第一遍开车铃响之前,她准时到车站。呵!在她的那间绣房里,他曾度过多少难忘的时刻呵!米嘉进来的时候,那位生着一头暗红色头发的、善良、可亲的妇人,正一个人坐着吸烟。她大概早就明白和猜到了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于是她面带愁容地看了他一眼。米嘉满脸通红,仿佛五脏六腑都在颤抖,走过去,像儿子那样俯下身去吻了她那皮肤细腻、肌肉松弛的手;她像母亲一般温柔地吻了几下他的额头,然后在他胸前画了十字:

    “唉!亲爱的,”她胆怯地微笑着,背诵着格里鲍耶多夫的话,“勇敢地生活下去!喏!愿上帝保佑你,动身吧,动身吧……”

    6

    他在房间里,做完了应该做的一切事情,然后在楼道值班人的帮助下,把东西放进一辆相当糟糕的出租四轮马车里,自己坐在行李旁边,终于动身了。这时,每当人们起程时的那种特殊的感觉冲击着他,他觉得一段生活结束了,而且是永远地结束了。与此同时,他突然觉得一身轻松,对某种新的生活充满了希望。他的情绪安定了一些,精神也振作了些,仿佛用新的目光观察着周围的事物。一切都已结束。别了,莫斯科!他动身时天气是阴沉沉的,稀稀拉拉地掉着雨点儿。巷子里空荡荡的,没有行人。石铺路面闪着光,颜色变暗了,好像铁板铺的一样。街道两侧的房屋很肮脏,看上去死气沉沉的。马车慢吞吞地、不慌不忙地向前行驶,令人难受。此外,米嘉还不时地不得不把头转过去,尽可能闭住气来躲避马的臭屁。马车驶过克里姆林宫、圣母节广场[12],又拐进了小胡同。沿街花园里,白嘴鸦呱呱地叫着,呼唤风雨和夜幕的降临。然而,毕竟是春天了,空气中充满了春的气息。米嘉终于到达车站,他跟在搬运夫的后面,穿过挤满了人的车站大厅拼命地往月台上跑。在第三道上已经有一列长长的、重载的、开往库尔斯克的客车等在那里了。在拥挤的列车前的一大群乱七八糟的人里,在推着咚咚作响的行李车边走边喊着提醒人们注意的搬运夫之间,他一眼就看见了“如花似玉,光彩照人”的她。卡佳远远地、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他觉得不仅在这群人里面,就是在全世界,她也是非凡的。这时,第一遍铃已经响过了,这一回迟到的不是卡佳,而是他自己。她到得比他早,已经在等他,这使他非常感动。卡佳看见了他,又像未婚妻或者妻子那样关心地向他跑过来说:

    “亲爱的,快上去找座位吧!马上就要打第二遍铃了!”

    响过第二遍铃以后,她站在月台上,从下往上望着站在那挤得满满的、空气恶臭的三等车厢门口的米嘉,这又使他非常感动。她身上的一切都是美好的、迷人的:她那可爱而漂亮的脸蛋儿,小巧的丁香般的个子,健康红润的气色,青春的活力,带着稚气的女性的温柔,从下面望着他的那双明亮的眼睛,她头上那顶天蓝色、帽檐向上翻卷着的朴素的帽子,既雅致,又显出一副调皮的样子————这一切使他觉得美好、迷人,他甚至觉得仿佛已经摸到了她身上穿的那件暗灰色西装的料子和它的绸里子。他站在车上,面容憔悴,打扮得傻乎乎的:上路时穿了一双笨重的长筒靴和一件旧上衣,上衣的扣子已经磨成红铜色。虽然他这副样子,卡佳仍然满怀真挚的深情、忧伤地望着他。突然响起了第三遍铃,这铃声仿佛打在米嘉的心上,于是,他像发疯了似的跨到车门的踏板上。卡佳也像发了疯似的满脸恐惧向米嘉跑过来。他弯下身去,吻了她那戴着手套的手,然后急忙跑回车厢,满怀狂喜,一脸泪水,向她挥动着帽子。她一手提着裙子,和月台一起慢慢地向后退去,还一直抬着头,盯着他。她越来越快地向后退去,风也越来越厉害地吹着米嘉伸出窗外的头,把他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的。火车越走越快,无情地驶去了,一面粗暴而霸道地鸣笛要道[13],突然,她和月台的尽头一下子都消失了……

    7

    春日长长的黄昏已经降临,天上的雨云遮得地上更加昏暗。沉重的车厢隆隆地在光秃秃的、寒气袭人的田野上向前行驶着,这田野还是一派早春景象。车厢内,列车员在过道上走来走去,他们检查车票、往玻璃灯罩里安放蜡烛。米嘉依然站在玻璃被震得叮叮作响的窗前,感到自己的唇上仍留有卡佳手套上的芳香。离别的刹那在他心中点起的那把烈火,还在燃烧着,于是那改变了他全部生活的、漫长的、既幸福又痛苦的莫斯科的冬天又以崭新的面貌全部呈现在他的眼前。在他新的目光中,一个全新的卡佳也站在他的面前了……是的,是的,那么,她是什么呢?爱情、情欲、灵魂、肉体,又都是什么呢?她什么都不是,而是另外的什么,是完全不同的存在!可是这手套上的香味儿,难道不是属于卡佳的,难道不是爱情、不是灵魂,也不是肉体吗?要是这样的话,那么,车厢里的庄户人、工人、带着难看的小孩去上厕所的那个女人,在那震动得吱吱发响的灯罩里昏暗的蜡烛,降临在春天空旷田野上的黄昏————这一切就都是爱情、灵魂、痛苦和无限的欢乐了。

    早晨火车抵达奥勒尔,他应该在这里换车。去省里各县的客车停在最远的月台上。这时,米嘉觉得:这里真是纯朴、安宁的故土,而莫斯科仿佛非常遥远,已经在九霄云外了。曾几何时,对他来说,莫斯科的心脏就是卡佳;现在,他认为她非常孤独、可怜,他只能满怀深情地去爱她!淡蓝色的天空浮着朵朵雨云,和风荡漾,给人以淳朴、宁静的感受。奥勒尔开出的客车行驶得很慢,米嘉坐在几乎是空空无人的车厢里,不慌不忙地吃着土拉产的带花纹的甜饼干。以后,列车飞跑起来,车厢颠簸着,把他摇得入睡了。

    一觉醒来,列车已到达维尔霍委叶站了。客车在这里停车[14]。站上人很多,南来北往,忙忙碌碌,但是却又令人觉得十分荒凉。车站食堂厨房的烟囱里飘出的缕缕炊烟,令人有故乡甜蜜之感[15]。米嘉非常高兴地吃了一盘酸菜汤,喝了一瓶啤酒,之后,觉得疲倦已极,就又入睡了。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火车正奔驰在他所熟悉的初春的桦树林里。这站一过,他就该下车了。又一个春日的黄昏降临了,天色昏暗,雨后清爽又仿佛有蘑菇香气的空气吹进车窗里来。树林虽然还是光秃秃的,然而客车在这里隆隆驶过时,声音比在田野中听得更清楚。远处车站上闪烁着灯火,仿佛流露着一缕春愁。不一会儿,高高的扬旗上的绿色信号灯清晰可辨了,在笼罩着一片暮色的桦树林中,这灯光显得特别迷人。列车在这里颠簸了一下,啌咚一声改进了另一条轨道……天呵!那站在月台上来接少爷的用人,一身乡气,那样子显得又可怜又亲切!

    天越来越黑,天际彤云四合。从火车站到大镇子途中的路上到处都是春天的泥泞。一切都沉浸在这不寻常的柔和的昏暗深邃的宁静温暖的夜色里面,沉浸在和夜色融在一起的、飘浮不定黑乎乎的沉沉雨云之中。此时此刻,那宁静、淳朴、贫穷的乡村,那早已进入梦乡的烟熏火燎的俄式木屋,这里的善男信女从报喜节[16]起就不生火的习惯,这一切又一次使米嘉感到惊异和喜悦。呵,这昏暗、温暖的草原是多么美好呵!四轮马车在坎坷不平、泥泞的路上颠颠簸簸地行驶着。一家殷实的庄户院子外面的老槲树耸立入云,那光秃秃的枝条看上去很不悦目,枝丫上还有几个黑乎乎的鸦巢。木房前站着一个奇奇怪怪的、好像来自远古年代的庄户人在昏暗里张望,这人赤着两脚,身穿破破烂烂的粗呢上衣,一头留得长长的直发上面戴着一顶羊皮帽子……不一会儿,下起雨来。这是一场温暖的、沁人心脾的、芬芳的春雨。这时,米嘉沉入了冥想之中。他想象睡在这木房里的姑娘会是什么样子;他也想起这个冬天在和卡佳的接触中知道的有关女性的一切。然后,在他的头脑中,卡佳、木房里的年轻姑娘、夜色、春时、雨水的清爽气息、已经耕过了的富饶土地的芳香、马的汗味、对那只皮手套上的香味的回忆……这一切都融合在一起了……

    8

    乡村的生活宁静而迷人。

    从车站回家的途中,卡佳在他心中仿佛淡漠起来,融合在他周围的一切事物之中了。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这不过是路上和刚到乡下那几天的一种错觉罢了。因为当时他睡足了觉,得到休息,头脑清醒了一些。从童年时期起就十分熟悉的老家、村舍、乡下的春天,以及春日那光秃秃的、空旷的田野,正准备百花吐艳、万象更新的大自然,这一切景象使他觉得十分新鲜。

    米嘉的老家是个不大的庄园。房屋古老,陈设很简单,家务也不复杂,不需要很多来人伺候。对米嘉来说,一种平平静静的生活开始了。他的妹妹安娜是个中学二年级的学生,弟弟科斯加是士官学校少年班的学员,他们都在奥勒尔上学,大概6月以前不能回来。母亲奥丽佳·彼得罗芙娜一向自己管理家务,只有一个管家(家中的人称他为村长)帮助她料理一些事务,因此,她常常在大田里转,晚上,天刚见黑就躺下睡了。

    米嘉回家以后大睡了十二个小时。第二天,他梳洗打扮得干干净净,从他那间洒满阳光的房间走出来(他的房间向东,窗子面向着花园),到其他房间里转了一遭,他清楚地感受到家的温暖、慰藉心灵的平静,觉得一身清爽。家中的东西都还摆在他所熟悉的、原来的地方,和许多年前一样,室内依旧弥漫着他熟悉的那种香味。他进门之前,家里到处都收拾得整整齐齐,所有房间的地板都已经擦洗得干干净净。大厅通向过道和沿用旧称的听差室,那里的地板还正在擦洗。一个满脸雀斑的姑娘正站在阳台门旁的那个窗台上,嘴里吹着口哨,踮起脚来擦着窗子的上排玻璃,在下排玻璃上反射出的蓝色的影子,仿佛是远景的画面。使女帕拉莎从盛着热水的桶里拎出一块大抹布,赤着雪白的两脚,小小的脚跟儿着地,从满是水的地板上走过来。她一面在卷起来的袖子上擦着那热得发红的脸上的汗水,一面和蔼可亲地、随随便便地、急促地说道:

    “请去用茶吧!天还没有亮,妈妈她老人家就和村长一起去火车站了,您大概没有听说吧……”

    突然,米嘉觉得卡佳威严地出现在眼前了。他明白,那卷起袖子的女人的手臂,那站在窗台上踮着脚擦玻璃的姑娘的女性线条,她的裙子,裙子下面的两条粗壮的、光着的腿,这一切都勾起他对卡佳热切的眷恋。他满怀喜悦地感到她的力量,觉得自己是属于她的,而且在这个早晨,在他的全部感受中,她都无所不在,仿佛就悄悄地生活在他的身旁。

    这种感觉与日俱增,越来越清晰、明确,仿佛她就在这里,呼之欲出了,而且这一形象日益变得美好起来。这时,他的头脑已经渐渐清醒,心情也随之慢慢平静下来,于是他忘记了那个真实的、普普通通的卡佳。在莫斯科时,由于她和米嘉按自己的愿望创造的那个卡佳的形象往往不能吻合,因而使他痛苦不堪。

    9

    他第一次作为一个成年人生活在家里,甚至母亲对待他的态度也和以前不同了。他觉得更重要的是:他心中已经有了真正的爱情,实现了从童年和少年时起,他的全部身心就暗暗期待着的梦想。

    还是在孩提时期,就有某种美妙的、神秘的、非人类语言所能表达的感情在他身上出现了。很久以前,在某个地方,大概也是春天的时候,那时,他还非常小,在花园里,和一个年轻的女人(大概是他的保姆)站在丁香树下,他只记得那里有强烈的臭甲虫的气味,突然他仿佛如有所悟,不知是这女人的面庞,还是她丰满的胸脯上面穿着的大坎肩激起了他的喜悦,好像有一股热浪通过他的全身,这感受像母腹中的婴儿在蠕动……然而这不过是在混沌的梦境之中,就像以后他童年、少年、中学读书时代的那些感受也都在隐约的梦境中一样。那些时候,常有小姑娘跟着妈妈来参加他家的儿童节日[17],他曾对她们怀着特殊的、不清不楚的爱慕和赞叹,暗中贪婪地、好奇地注视着她们的每一个动作。这些穿着小连衣裙、小皮鞋、头上用丝带扎着蝴蝶结的小东西很迷人,惹人喜爱,又令人觉得怪里怪气的。曾经有过一段较长的时间,那是当他在省城里的时候,差不多整个秋天,他对一个女中学生产生了爱慕之情,那一次他的爱慕已经是比较有意识的了。这个女学生常常在傍晚时分出现在邻家花园的树上。她生性活泼、动作敏捷、说起话来老爱讽刺人,穿一身咖啡色的连衣裙[18],头发上卡着一个小圆梳子,两手总是弄得很脏,常常纵情大笑或者高声喊叫。这一切使米嘉从早到晚都在想她。他觉得心上有一缕闲愁,有时会无端地流下泪来,自己也捉摸不定想从她那里得到什么。以后这一切又自然而然地结束了,被忘怀了。再以后,在中学的一次晚会上,他又突然产生了新的爱慕、眷恋,自然也是暗藏在心中的、有意识的,但却为时较久。他心上出现了巨大的喜悦和忧伤,感到肉体上的烦闷,心灵深处模模糊糊地预感和期待某件事情的来临……

    他生在乡村,在这里长大,然而他中学读书时,却不得不在城里度过春天的时光,只有前年例外。那时,他回到乡村,在家中过谢肉节[19],忽然病倒了,整个3月和4月的上半月都在家养病。这真是难忘的日子啊!有两个星期,他都起不了床,只能从窗子上眺望大自然————天气、阳光、苍穹、积雪、花园、树木枝干的变化和消长。一天早晨,室内阳光灿烂、温暖宜人,他看见越冬的苍蝇在玻璃上爬动……次日午饭之后,他看见屋后一片阳光,从窗户往外望去,灰白的春日积雪变成了青蓝色,天空和树端有团团白云浮过……第三天,天空多云,云过处,晴空碧透;树皮湿润润的,上面泛着光泽;屋檐滴着水。这景色真令人欣喜不尽,百看不厌……这以后是温暖的、雾气茫茫的天气。几天工夫,冰雪就消融殆尽,河也开冻了,花园和院子里露出了黑黝黝的土地,一派万象更新、喜气洋洋的景色……3月末的一天,米嘉病后第一次骑马到田野里去散心。那天,天空不十分晴朗,然而花园里无花无叶的苍白的树枝在光照之下却显得生机勃勃,充满了青春的活力。田野里的风还寒气袭人,地里土红色的麦茬子乱七八糟的,样子很难看。耕好的土地已经准备播种燕麦了,初耕过的去年的休耕地显得很肥实,像原始沃土那样有劲儿。他穿过麦茬地和初耕地向那片林子走去。在清新的空气中,这片光秃秃的小落叶林远远地就能一眼望穿。他往下走进了林中谷地,谷地上覆盖着厚厚一层去年的残叶,有的地方很干爽,落叶呈草黄色;有的地方很湿,积叶呈褐色,马蹄踏在上面沙沙作响。随后他又走过流水潺潺、落叶满地的冲沟。树丛下面那全身乌金色的小山鹬嗖的一声,就像从马蹄下飞起来似的……这一天曾久久地留在他的记忆之中。然而,那田野里迎面吹来的寒气袭人的风,那在吸饱了水的麦茬地和黑黝黝的耕地上费劲奔跑、张大了鼻孔深深地呼吸着、打着响鼻的马,它那发自肺腑的、雄伟、粗野、有力的嘶鸣,那个春天,特别是那野游之日,这一切对米嘉有什么意义呢?他觉得他的真正的初恋正是在这个春天开始的。那时,他天天都在爱慕着某个人、某件事,热恋着一切中学的女同学以及世界上所有的姑娘!现在,他觉得那些日子已经非常遥远了!那时候,他还完全是个孩子,天真无瑕、淳朴忠厚,他的那些小小的喜悦、悲伤和梦想还是那样贫乏!他那没有具体对象的精神恋爱不过是一种梦幻,更确切地说,不过是一场美梦的幻影而已。然而今天,世界上存在着一个卡佳,存在着一个体现了整个世界的心灵,这个心灵凌驾于他和一切事物之上。

    10

    在这一段时间里,只有一次当他想到卡佳时,觉得有不祥之兆。

    有一天,已经入夜了,米嘉从后门走出来,站在后门廊上。外面很黑、很静,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田野的芳香。夜色笼罩着朦朦胧胧的花园。天空飘浮着云朵,闪闪星光像滴滴泪珠。突然,远处什么地方发出了一声魔鬼般的狂号,然后这号叫之声变成了汪汪的狗吠,又转成尖声嘶啸。米嘉全身颤抖了一下,惊得呆若木鸡。停了一会儿,他小心翼翼地走下门廊,踏上一条昏暗的林荫小径。他觉得仿佛四面八方都有人心怀叵测地监视着他。他又站住了,等候着,注意地听着,想弄清是怎么一回事。到底这声音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花园里会突然出现这样可怕的声响?他想,这可能是猫头鹰或林中的大耳朵枭鸟正在谈恋爱,不会是什么别的事情。然而,他却吓得心都快停止跳动了,仿佛在这一片黑暗中真有一个看不见的魔鬼似的。突然,又是一声震动着米嘉心灵的嘎嘎哀号。近处什么地方,仿佛就在林荫路侧的树梢上,发出了沙沙的响声————原来还是这个魔鬼悄悄地飞到花园另外什么角落去了。在那里,它又像犬吠般汪汪叫了几声后,就像一个孩子苦苦哀求什么似的低声哭泣起来;然后,它啪啪地煽动着翅膀,发出痛苦而又满足的叫声。接着一声叫嚣之后,好像有人胳肢它,使它全身发痒,或者盘问它什么事情似的,它活像个流氓一样哈哈大笑起来。这时,米嘉全身发抖,两眼向漆黑的夜空瞪着,聚精会神地听着。可是这魔鬼突然不笑了,上气不接下气地喘起气来,然后,一声仿佛是临终前的、疲倦已极的长号穿过了漆黑一片的花园,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就像这个魔鬼钻进了地下一样。米嘉又等了几分钟,听听会不会再一次出现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恋爱行动。白等了一阵之后,他返回家中。这一夜米嘉做了许多梦。他3月份的莫斯科之恋又变成了病态的、丑恶的思想和感情,在梦中折磨着他。

    次日清晨,阳光普照,夜间的那些痛苦感受很快就消失了。他回忆起当他俩下了决心,认为他应该离开莫斯科一段时间时,卡佳伤心地哭了。他又回味着当他们想出了一个主意,他在6月底也将去克里米亚时,她真是欣喜若狂。此外,她曾经那么令人感动地帮助他整理行装,以及她又如何到车站来给他送行的情景都一幕一幕地映在眼前……他取出她的相片,久久地望着她那小小的脑袋、漂亮的发式和那纯洁、清晰、直爽、诚恳的目光,这一切都令他惊叹不已……然后他写了一封十分亲切的长信寄给了她,信中对他们的莫斯科之恋充满了信任。因此他又不断地感到他全部身心、他的欢乐无不充满着她的深情和她的光辉。

    他想起了十年前父亲逝世时他的感受。那时也是春天。父亲死去的第二天,他怯生生地、满怀不解和恐怖地走过大厅。父亲就躺在这里的桌子上,他的胸脯挺得高高的,一双苍白的大手放在胸前,穿戴着贵族的服饰,脸上的连鬓胡子显得很黑,鼻子却非常苍白。米嘉走到门廊上,看见一个裹着金丝锦缎的大棺材盖,他忽然感到,世界上真有死神!在阳光下,在院中的荣荣春草上、在蓝天里、在花园中……它仿佛无所不在。他走到花园里,踏上太阳照耀下、两排菩提树夹成的阴影斑斑的林荫小径,然后又走到阳光充沛的花园两侧的林边的路上,望着丛林树木、初春的小白蝴蝶,听着初春的鸟儿在树头唱着甜蜜的歌。可是他却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只觉得到处都是死神,都是大厅里那张可怕的桌子和门廊上锦缎包着的棺材盖。他觉得太阳也不像以前那样发光了,草也不像以前那样绿了,在那仅仅表面被太阳晒得发暖的嫩草上,连小蝴蝶的飞舞也和以前不同了。总之一切都和昨天不一样了,仿佛世界的末日即将来临,一切都变了。因此,美好的春时、它的永恒的芳华都显得那么可怜、那么忧伤!整个春天,以及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有这样的感受,或者觉得仿佛如此。就是家中的地板,虽然已经擦洗过多次,全家打开门窗通了许多次风,他仍觉得有一种可怕的、令人恶心的、甜丝丝的气味……

    现在,虽然情况完全不同,然而米嘉又有了这种莫明其妙的感觉。这个春天,他初恋的春天,也觉得和以前的春天完全不同。世界在他的眼中又变了样子,到处充满着与事物本身不相干的东西。区别在于这一次并不可怕,没有满怀恶意、虎视眈眈,刚好相反,它是和春天的喜悦、生机勃勃的景象,和谐、美妙地联系在一起的一种感觉。这个与事物本身无关的东西就是卡佳,或者确切地说,是他要求于卡佳的、他所希望的、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现在,随着春日一天天地流逝,他希求于她的反而越来越多了。但是,卡佳现在不在他的身边,只有她的形象留在他的心上,而且这形象并不是真实的、实际存在的,仅仅是他所憧憬的,仿佛卡佳本人和他所向往的白玉无瑕的、无限美好的那个形象并没有什么出入。因此,米嘉的目光无论接触到什么,他都感到卡佳的这一形象栩栩如生地站在他的眼前,而且呼之欲出了。

    11

    回家后的第一个星期,他心情愉快,确信事情本来就是这样的。当时还是初春时节。他坐在客厅里敞开的窗前看书,从后花园的松树和冷杉的树干间望着草地上肮脏的小河,望着小河后面山坡上的村庄。在邻居地主花园中的百年老桦树上,白嘴鸦呱呱叫个不停,它们从早到晚不知疲倦地忙碌着,虽然操劳使它们精疲力竭,但它们却以此为乐,只有早春时节它们才如此欢快地吵闹着。山坡上的村庄,看上去灰蒙蒙的,景色也不大吸引人,只有垂柳枝头初吐新新……他走进了花园。花园还光秃秃的,显得玲珑剔透、矮矬矬的,只有林边空地上呈现出一片青翠,小草间杂着绿松石色的小花,林荫路上的金合欢嫩叶满枝。花园南面的一块偏低的凹地上有一株樱桃树,枝头已经泛白,小小的花朵零零星星地开放了……他走到大田里去。大地空旷而单调,去年的麦茬像刷子似的支棱着,已经见干的田间道路呈褐紫色……这景色像一个赤裸着身体的健美少年人,说明此刻正是大自然充满了希望和期待的时节。他觉得这一切就是卡佳的化身。他或是和庄园里忙忙碌碌做日工的姑娘们嬉笑,或是和下房里的用人来往,或是读书、散步、到村庄上熟识的庄户人家去做客,或是和妈妈聊天,坐着轻便马车和村长(他是个身材高大、粗鲁的复员兵)一起到大田里去转转……看上去,这一切都吸引着他,其实,这不过是一种错觉而已。

    又过了一个星期,一天夜里,降了一场喜雨。这之后,太阳晒得热乎乎的,春天卸下了它的柔和的淡装,眼看着大自然不是按日,而是按时地在改变着样子。田地已经全部耕过了,麦茬地仿佛变成了一块黑色的天鹅绒;田埂上绿油油的,院内荣荣小草更加青翠;天空碧蓝碧蓝的,阳光也越发显得灿烂了;花园迅速地换上了艳装,看上去悦目柔和,基调是绿色的;丁香树灰扑扑的枝条上一片紫花,芳香扑鼻,墨绿色的丁香叶发着亮光,阳光把点点光斑洒在林荫路上;许多闪着铁蓝色光泽的大黑苍蝇出现在丁香叶上和被太阳晒得暖乎乎的光斑上,苹果树和梨树枝条还清晰可辨,然而已经长出了灰绿色的小小嫩叶,在其他高大树木的衬托下,看上去仿佛满园都是弯弯曲曲的果树枝条结成的大网;奶白色的卷曲的小花瓣已布满枝头,而且日益繁花盈树,变得一片雪白、芳香馥郁、沁人心脾了。在这美妙的时刻,米嘉满怀喜悦地密切注视着他四周春日的一切变化。然而,卡佳并没有在这一切美好事物中消失,她一点也没有减色,而正相反,米嘉在一切事物之中都感到她的存在、她的美。他觉得她也和欣欣向荣的春天、洁白华美的花园、日益变得碧蓝的天空一起生机勃勃、含芳吐艳了。

    12

    有一天,米嘉走进满室夕阳的大厅,准备用茶。突然他发现茶炊旁有一封信,这是那封他白白等了一上午的信。卡佳本来早就该回复他寄去的许多封信了。他迅速地走近桌前,望着这个小小的精致的信封,上面不漂亮的字迹是他熟悉的,他觉得这封信光彩夺目,仿佛又有些可怕。他一把抓起信,从房中走出去,踏上花园里的林荫小径,一直走到花园尽头。这里有一条水沟横断而过,他停下了脚步,撕开了信封。来信简短,只有几行字,他心跳得非常厉害,以至于他读了五遍之后才明白信中写了什么。他不断地读着信中的一句话:“我的亲爱的,我的唯一的亲爱的人!”读了这样的称谓,他觉得天旋地转了。他抬眼望去,天空非常明亮,显得雄伟壮丽,又喜气洋洋;花园里万花盈树,洁白如雪;黄昏降临,凉爽宜人;远处树丛的一片嫩绿中,夜莺歌喉婉转,清脆、有力地唱着自我陶醉的、甜蜜的歌。这时,米嘉觉得一股热血涌到头上,连头发根都感到发麻了……

    他慢慢地走回家中,他的那杯幸福之酒已经满得不能再满了。在以后的几天里,他小心地举着这杯美酒,心地平静、满怀幸福地等待着下一封信的到来。

    13

    园子里花团锦簇、五彩缤纷。花园南面有一棵枫树遥遥可见,它比其他树木都高,一身浓绿,打扮起来显得更高大、更引人注目了。

    米嘉经常从窗子里眺望的那条主要的林荫路上的树木,也长得更高、更加醒目了,菩提老树的树梢上,嫩叶满枝,玲珑透光,看上去像剪纸似的,一排排淡绿色的新枝也欣欣向荣地插向空中。

    这株枫树下面和林荫路侧,是一片矮矮的、乳白色的、香喷喷的花丛,这花看上去像满头蓬松的鬈发。周围的一切————生机勃勃的枫树和它那高大的树冠,林荫路侧菩提老树的排排淡绿色的新枝,披着婚礼洁白盛装的苹果树、梨树、稠李树[20],阳光、蓝天,在花园低处冲沟里以及沿着林荫小径和南墙下生长的丁香、合欢、黑豆[21]、牛蒡花、荨麻、接骨木……无不枝叶繁茂、欣欣向荣、一派万象更新的景象,令人陶醉。在一片打扫得干干净净、绿油油的院子里,春回大地,满树青翠,花草丛生。园子显得有些拥挤,宅邸也仿佛小巧、漂亮了。大厅刷得雪白;古色古香的小客厅是蓝色的;休息室也是蓝色的,墙上挂着小巧的椭圆形的水彩画;拐角上那个空荡荡的、阳光充足的大房间是图书馆,向阳的一面墙上挂着圣像,靠墙摆着一排不高的榆木书柜;所有的房间,门窗都从早到晚大开着,好像全家都在等待贵宾似的,从所有的房间里都能看见房子周围那颜色深浅交映的、绿油油的树木和枝叶间透出的明亮、碧蓝的天空。这景色令人感到有一种节日的气氛。

    卡佳没有来信。米嘉知道她不大喜欢写信,让她坐在桌前,找到纸、笔、信封,然后再去买邮票,对她是很困难的事……然而这些理智的想法对他的情绪没有什么帮助。几天来,他心中充满了幸福,甚至可以说是骄傲,满怀信心地期待着第二封信。可是现在他的信心消失了,焦急和不安与日俱增。因为他认为第一封来信之后,应该马上收到第二封信————更美好,给他更多欢乐的第二封信。然而卡佳却音信全无。

    他不大去村庄了,也很少到田野里散心,整天坐在图书馆里,翻阅那些在书柜中已经存放了几十年、纸张已经发脆的杂志。在这些刊物上登载着老诗人的名诗,美好的诗句几乎都说明一个主题————从有人类以来它就出现在一切诗和歌之中————它现在占据了米嘉的全部心灵,他总是这样或那样把它和自己、自己的爱情以及卡佳连在一起。于是他整小时、整小时面对敞开的书柜,一动不动地坐在安乐椅上翻找和诵读这些诗句,因而简直可以说是在自寻烦恼:

    人们都进入梦乡,

    让我们到荫凉的花园中去吧!

    人们都已进入梦乡,

    只有天上的星光,

    在向我们张望……

    这些迷人的话语和召唤,仿佛就是发自米嘉本人的肺腑,而且只是为了一个人,一个他朝思暮想、感到无所不在的那个人而发的,有时他觉得这些话语是令人生畏的:

    天鹅在如镜的水面上,

    扇动着翅膀,

    微波在河上轻轻荡漾,

    啊!你来吧!

    看,天上闪耀着星光,

    树叶在窃窃私语,

    浮云在天际飞翔……

    他闭上了眼睛,重复着这个召唤,这是一个心的召唤,它充满了巨大的爱情,渴望着能赢得它,赢得一个幸福的结局。之后他久久地凝视着眼前的一切,沉浸在房舍周围乡村中才有的那种万籁悄然的寂静之中。他痛苦地摇了摇头。不,她不会听从他的召唤了,她正在遥远的莫斯科的氛围中放着异彩,不会有信给他了。这时,万种柔情在他的心中油然而生,那段令他生畏的、他觉得不祥的、仿佛咒语般的诗句更加洪亮地在他的耳边响起:

    呵!你来吧!

    看,天上闪耀着星光,

    树叶在窃窃私语,

    浮云在天际飞翔……

    14

    有一天,米嘉吃过午饭,躺下打了一个盹儿,起来以后就到花园里去了。春天常有姑娘们在园子里干活,这天她们正在给苹果树松土。米嘉去园里是想和她们在一起坐一会儿,聊聊天————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天气有点热,又没有风。他走在阳光斑驳的林荫路上,远远地就可以看见枝头上全是卷曲的小花瓣,一片洁白,尤其是梨树上鲜花怒放,在耀眼蓝天的衬托下,仿佛蒙上了一层淡紫色的轻纱。梨树和苹果树正是盛花期,花儿边开边谢,树下松软的土地上落英缤纷如雪。温暖的空气中弥漫着沁人心脾的芳香和牲口圈里被太阳晒得发了酵的马粪味。有时,天空飘过片片白云,这碧蓝的天、这温暖的空气、这霉腐的气息给人以温柔甜蜜之感。在这春日芬芳的温柔之乡,那些在馥郁、洁白的花海里钻来钻去的蜜蜂和马蜂嗡嗡地叫着,催人入睡。不时还可以听到一两声夜莺懒洋洋的吱喳的昼鸣,仿佛它在白天感到烦闷。

    林荫路远远的尽头[22],就是进打谷场的大门。花园围墙的左角上,一座黑郁郁的云杉林遥遥可见。云杉林前面的苹果园里有两个穿花布衫的姑娘在果树间跑来跑去。和往常一样,米嘉看见她们就走出林荫路,猫着腰,从低矮的树枝向四面八方伸得很长的苹果树下,朝着这两位姑娘走来。树枝带着女性的温柔擦着他的脸,散发着蜂蜜和柠檬似的香味。也和往常一样,红头发的姑娘松喀一看见他,就尖声尖气地边喊叫边哈哈大笑起来。

    “主人来了!”她喊叫着,装出一副害怕的神情;她本来坐在一段砍下的梨树枝上休息,这时,噌地一下跳了起来,伸手去拿铁锹。

    另一个姑娘是格拉莎。她正相反,做出一副完全没有看见米嘉的样子,使劲地踩着铁锹。她的脚上穿着黑毡子做的软软的便鞋,里面满是白色的花瓣,她熟练地把铁锹踩进泥土里,翻出一锹土来,一面唱起歌来。她的嗓音洪亮有力,非常好听。这姑娘个子高高的,性格刚强,态度一向严肃。她唱道:“花园啊,我的花园!你的花儿为谁开呵,为谁放?”

    米嘉走到那段被砍下来的老梨树枝前,在原来松喀坐过的地方坐下了。松喀瞪着大眼睛望着他,装出一副随随便便、十分高兴的样子,问道:“哟,刚起床吧?您可小心,别睡过了头,耽误了大事!”

    她喜欢米嘉,但一直想瞒着,叫人看不出来,可是她又老露马脚————在他面前局促不安,说起话来叫人摸不着头脑,但总是暗示或者模模糊糊地叫人明白:米嘉之所以老是心不在焉、愁容满面乃是事出有因。她怀疑米嘉和格拉莎有一手,起码是米嘉在打她的主意,想把她弄到手。因此她非常嫉妒,和他谈话的时候,时而甜言蜜语,时而尖酸刻薄。在他面前,时而长吁短叹,试图让他了解自己的感情;时而又对他冷若冰霜,满怀敌意。这一切都给米嘉一种奇怪的快感。他一直没有收到卡佳的来信,现在他已经没有生活可言,只不过是日复一日地在望眼欲穿的期待中虚度光阴而已,而且他的期待、他的爱、他的痛苦又都不能向人略有倾诉,无人能与之谈谈卡佳、谈谈他对克里米亚之行所抱的希望。这一切都使他烦恼不堪,所以,松喀暗示他正在和什么人谈恋爱,使他感到愉快。因为这些谈话触及了他心灵中最宝贵的东西————米嘉欢乐和烦恼的源泉。松喀对他的爱慕也使他心神不宁,因为这就意味着松喀成了他的贴心人,成了他精神恋爱的秘密参与者。这个念头甚至有时在他心中唤起一种奇怪的希望,觉得自己也许能够在松喀身上找到感情的某种寄托,或者是在某种程度上用她来代替卡佳。

    现在,松喀说“您可小心点,别睡过了头,耽误了大事!”这话时,深信自己揭穿了他的秘密。他向四周看了一下————在阳光照耀下,他面前这座一片墨绿的云杉林看上去是黑乎乎的,排排参差不齐的尖树梢直插云端,碧蓝的天幕无比雄伟壮丽。枫树、菩提、榆树的嫩叶迎着灿烂的阳光,仿佛在整个园子上面搭了一个轻巧、漂亮,玲珑透光的大凉棚,把斑斑点点的阴影洒在小路、空地和草坪上。这凉棚下面盛开的花朵芬芳洁白,阳光照耀的地方望上去好像是瓷制的一样,闪闪发亮。

    米嘉勉强地微微一笑,问松喀道:“就算我睡过了头,又能够耽误什么大事?糟就糟在我无事可做!”

    “甭说了,用不着发誓赌咒的,我相信您说的话!”松喀高高兴兴、毫不拘礼地回答他。她不相信米嘉有什么风流韵事的腔调使他感到愉快。这时,从云杉林里慢吞吞地走出了一头红色的小牛犊,脑门上长着一撮白毛。它走到松喀身后,咬住了她的花洋布的裙子,于是松喀突然大叫起来:“呸,魔鬼捉了你去!老天又给我们派来个小少爷!”

    “听说有人给你说媒了,是真的吗?”米嘉说,他本来不知道说什么好,又想把话头继续下去,“听说人很年轻,又漂亮又有钱。可你不听父亲的话,拒绝了这门亲事……”

    “有钱倒有钱,就是人傻点,还没老,脑袋就糊涂了。”松喀回答得很麻利,有点受宠若惊的样子,“我呀,也许我心里想着别人呢……”

    性格严肃、不苟言笑的格拉莎继续干着活,摇了摇头:“你这姑娘,天南海北地胡诌八扯!”她小声地说,“你在这里信口开河,传到村里,名声可就不好了……”

    “你住口,用不着你来叽里呱啦!”松喀喊道,“你以为我光会吵吵么?!我也不是吃素的!”

    “那么你心里想着什么人呢?”米嘉问。

    “我早就坦白啦!”松喀说,“我爱上牛倌老爷爷了。我一见他,就从头到脚全身发热!我也跟您差不多,专门喜欢骑老马。”她挑衅地说,显然是暗示米嘉和格拉莎的关系。在村子里,大家认为二十岁的格拉莎已经是老姑娘了。接着她突然把铁锹一扔,坐在地上了。她把两腿伸直,那穿着毛线花袜和一双粗糙的旧皮鞋的两脚微微向外撇着,两只胳膊有气无力地耷拉下来,仿佛因为她偷偷地爱上了少爷就拥有这样的权利,所以放肆起来。

    “哎哟,什么也没干,可是我都快累死了!”她边笑边喊叫起来。接着,她唱了起来,声音尖得刺耳:

    我的皮靴不怎么样,

    漆皮靴头亮堂堂……

    唱完,她又哈哈大笑,一面喊道:

    “咱们到小窝棚里去休息吧,您要我怎么样,我都答应您!”

    她的笑声感染了米嘉。他咧开大嘴,局促不安地笑了。同时从那段干木头上跳起来,走到松喀身边,把头枕在她的膝头上。松喀把他的头推开了,米嘉又把头枕在她的膝头上,一面想着近日来读过的那些诗句:

    玫瑰呵,玫瑰!

    你拥有幸福的力量,

    你受着甘露的滋养,

    把艳丽的花蕾开放————

    看见了你,我仿佛已经看见

    眼前出现了一个爱情世界,

    它无比宽广、

    神秘、令人向往,

    它充满了幸福,

    处处鸟语花香……

    “甭惹我!”松喀喊叫起来,真有点害怕了,她挣扎着想站起来,好把他的头推开,“不然我可要喊了,我要是犯起性子来,能叫树林里的狼都吓得嚎个没完!我心上没有您,就是有点什么,现在也都过去了!”

    米嘉闭上了眼睛,一声不响。太阳透过梨树的枝叶和繁花,把热乎乎的光斑洒在他的脸上,使他觉得有点发痒。松喀又温柔又像生气似的一面揪他那又黑又硬的头发,一面大声地说:“简直就是马鬃!”然后她把帽子搁在他的眼睛上。他感觉到后脑勺下面她的大腿————啊!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莫过于女人的腿了!他的头又挨着了她的肚子,闻到了她花布衣裙的气味,这一切都与芳香的花园和卡佳混合在一起了。远处夜莺烦闷的啼啭,近处无数的蜜蜂懒洋洋的、令人心荡神迷的嗡嗡声,温暖的空气中弥散着甜丝丝的香气,以及他脊背接触土地的普普通通的感受都引起他的痛苦和烦闷,他渴望着一种非凡的巨大的幸福。突然,云杉树里有什么东西响了一下,接着好像有人高兴地、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然后又传出一阵很响的咕咕————咕咕布谷鸟的叫声。这声音是那样近,那样突出、清楚,仿佛能听到喘气声和舌尖的振动,令人毛骨悚然。此时此刻,米嘉是那样思念卡佳,那样希望甚至要求她能够马上赐予他这种非凡的幸福。这种渴望疯狂地占有了他的全部身心,以至于完全出乎松喀的意料,他猛然跳了起来,踏着大步扬长而去了。

    满怀对幸福疯狂的渴望,听着云杉中突然传出的、在他头顶上回荡的清晰的一声巨响,他觉得这声音仿佛把整个春天的世界劈成了两半。这时,他突然意识到不会有信来了,不可能收到信了,莫斯科已经出了什么事,或者将要出什么事。他,他已经完了,在他面前只有死路一条。

    15

    回到家里,他在大厅里的镜子前站了一会儿。他想:“她说得很对,即或我的眼睛不是拜占庭式的,起码可以说是疯狂型的。我痩骨伶仃,体形很不匀称,长得干干巴巴的,行动又笨拙,漆黑的眉毛阴森森的,头发又硬又黑,的确像松喀说的那样,和马鬃差不多吧。”

    这时,他身后传来一阵光着脚快速地走在地板上的声音。他有点不好意思,转过身来。

    “您老照镜子,一定是交上桃花运了。”格拉莎和蔼地开他的玩笑,她端着生着火的茶炊[23]往阳台跑去了。

    “妈妈她找您来着。”她又补充了一句,两个胳臂一悠,把茶炊放在已经摆好了杯盘、准备喝茶的桌子上,然后转过身来,猜中了米嘉的心事似的瞟了他一眼。

    我的事大家都知道了,都猜着了!米嘉想。他强打精神地问:

    “她在哪里?”

    “在她的房间里。”

    太阳围着房子转了一圈,悬在西天上了。阳光照进房前那片松林和冷杉林中,林子里亮堂堂的,松树和冷杉的阴影投在阳台上面,阳台下面的黄杨树在阳光下面亮晶晶的,像玻璃制品一样,这是夏日特有的景色。阳台的桌子上铺着雪白耀眼的桌布,树影斑驳洒在上面。阳光射到的地方还热乎乎的。黄蜂在放着白面包的竹篮、盛着果酱的雕花玻璃盘子和茶杯上面盘旋。这是一幅夏日乡村的美好图画,它告诉人们可以去过一种幸福的、无忧无虑的生活。母亲了解米嘉的处境当然不比别人差,他为了表示自己心上并没有任何令他苦恼的秘密,想在母亲出来之前去看她。于是,米嘉走出大厅来到过厅上。米嘉和妈妈的卧室、夏天安娜和科斯加住的两间房间————这四个房间的门都开向过厅。过厅上光线很暗,奥丽佳·彼得罗芙娜的房间就更显得一片翠蓝。家中的古老家具,如屏风、五斗橱、宽大的床、神龛等都摆在她的房里,看上去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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