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竞赛小说 www.jsxs.net,最快更新密使最新章节!

的事业尽忠,使他一身轻松。

    聚集在红狮酒店外边的人正在唱歌,事态的发展一定很快,很可能人们已经知道了协议的内容。两首歌正在一争高下,都是老歌,多年以前D在伦敦进行研究时就听过。穷苦人总是爱唱老调子。一首叫《收拾起你的烦恼》,另一首叫《我们大家都感谢上帝》。开始时两首歌不分胜负,后来那首世俗的歌逐渐占了上风。熟悉这支歌的人更多。D看到人们在传阅报纸————《星期日新闻》。汽车的后座上大概放着一大堆报纸。他拉住一个人的胳膊,急切地问:“贝茨在哪儿?”

    “在楼上,同代理人谈话呢。”

    D从人群中挤过去。一个人把一张报纸塞到他手里。他看了一下大标题:《煤炭出口。采煤即将恢复》。报纸的消息越是不渲染,也就越为人们所相信。D匆匆走进酒店的休息厅,他觉得一定要在人们采煤的希望能够实现之前采取行动。休息厅里一个人也没有。墙壁上挂着几只玻璃盒子,里面是鱼的标本,过去人们一定常常到这个地方来钓鱼消遣。他走上楼去,仍然没有看见人。街头有人在欢呼,事情正在发展。他推开一扇挂着“休息室”牌子的房门,迎面是一个金框的大穿衣镜。他看到镜子里自己的形象,胡子拉碴,橡皮膏贴住的棉花球已经有一半坠下来。一扇大落地窗开着,一个人正对着街头讲话。桌子旁边坐着两个人,背对着D。屋子里有一股发霉的旧家具味儿。

    “我们马上就需要司炉工、开升降机的工人和机械工,今天早上就报到。别的人也不必担心没有活儿干。不出一个礼拜大家都有工作。你们的萧条时期已经过去了。”讲话的人说,“你们可以问一问贝茨先生,他也在这儿。你们的工作将不是每周四天,而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能上工。”演讲的人在窗前一会儿一欠脚。这人身材矮小,皮肤黝黑,戴着皮护腿,看起来像个地产代理人。

    D走到他身后,说:“对不起,我能够同你讲一句话吗?”

    “现在不成,现在不成。”那个身材矮小的人头也不回地说。他接着又对窗外喊:“现在大家都回家去吧,好好庆贺一下。圣诞节以前谁都有活儿干了。我们也希望大家……”

    D对两个背对他的人说:“你们哪一位是贝茨先生?”

    两个人同时转过头来。一个人是L。

    “你也想找活儿干?放心吧,本迪池煤矿公司会帮你忙。”L说。

    另一个人说:“我就是贝茨。”

    D知道L一时没有认出自己是谁。他的脸色有些迷惑莫解……D说:“啊,我看见你已经同勋爵的代理人会见了。也该听我讲几句话吧。”L一下子明白了。他微微一笑,表示已经认出D来。他一只眼睛的眼皮抽搐了一下……

    演讲的人转过身来说:“有什么事?”

    D说:“这个售煤合同说是把煤运到荷兰,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他的眼睛注视着贝茨————这个一头密发、有意不修边幅而嘴形又表示出性格并不坚定的年轻人。贝茨问:“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想,工人们是相信你的。告诉他们不要下井。”

    “听我说,听我说。”本迪池的代理人插嘴说。

    D说:“你们的工会宣布过,绝不为他们干活儿。”

    “这是卖给荷兰的。”贝茨说。

    “这是为了掩人耳目。我到英国来是替我们政府买煤的。坐在那儿的那个人把我的身份证明偷去了。”

    “这个人发疯了,”本迪池的代理人斩钉截铁地说,他一边说话,一边欠着脚,“那边的那位先生是本迪池勋爵的朋友。”

    贝茨不安地移动了一下身体。“我有什么办法?”他说,“这是政府的事。”

    L柔声细气地说:“我认识这个人。他是个疯子。警察局正在缉捕他。”

    “叫警察来。”代理人说。

    “我在口袋里带着一支枪。”D说。他的目光仍然停在贝茨身上。他说:“我知道,这件事对你们来说意味着一年的工作,但对我们却是死亡。而且,如果你们理解的话,对于你们这里的人来说这也意味着死亡。”

    贝茨突然气哼哼地喊起来:“我怎么能相信你这种胡说八道?这是卖给荷兰的煤。”

    贝茨说话带着在夜校补习英语时学会的音调,看得出来,他是从一名普通工人爬到工会负责人的地位上来的,他对自己的过去感到羞愧,他想把暴露自己原来身份的一些标志掩藏起来。他说:“我从来没听说过这种荒唐的故事。”但是D已经发觉,他有些相信了。他的茂密的头发像是伪装,真正说明性格的是他那不坚定的嘴形,说明暴力和过激行动都远非他的天性。

    D说:“如果你不愿意对他们讲,让我来讲。”本迪池的代理人向房门跑去。D说:“坐下。等我讲完了以后,你愿意叫警察就叫警察吧。我不想逃跑,你还没看出来?你可以问问坐着的那个人————我头上有多少条罪名……我自己都算不清了。假护照,偷汽车,私带没有执照的手枪。现在还可以再加上一条:挑唆暴乱。”

    他走到窗前大声喊:“同志们!”他看到贾维斯正站在人群后面满腹狐疑地望着他。红狮酒店外边聚集着一百五六十人,有一些人已经走开去报告消息了。D说:“我有些事要对你们讲。”下边一个人喊:“讲什么?”D说:“你们不知道这里生产的煤要运到什么地方去。”

    聚在街头的人喜气洋洋,情绪沸腾。一个声音说:“运到北极去。”D说:“不是运往荷兰……”人群三三两两地散开了。D过去在大学里讲过课,但是从来没有在群众场合讲演过,他不知道如何引起人们的注意。他大声喊:“看在上帝面上,你们得听我讲清楚。”他从桌子上拿起一个烟灰缸,把一扇窗玻璃哗啦一下敲碎了。

    “喂,”贝茨惊恐地说,“这是旅馆的财产啊。”

    玻璃的破碎声重新把人们召唤回来。D说:“你们挖出煤来去杀害儿童吗?”

    “咳,闭嘴吧。”一个声音喊。

    D说:“我知道煤矿重新开工对你们关系重大。但是对我们来说,这却是生和死的问题。”他从侧面的一面镜子里看到L的面孔————不动声色,自鸣得意,等着他把话说完。对L说来,他已经稳操胜券,D讲不讲话他都无所谓。D喊道:“他们为什么要向你们买煤?因为我们国家的工人又不肯给他们干活儿。他们枪杀了许多工人,但工人们就是不肯干……”他从人群的头顶上看到乔治·贾维斯。贾维斯离人群站得稍远些,样子非常神秘。他显然什么也不相信。这时又有一个人喊:“让我们听听乔·贝茨的意见。”这个建议立刻得到反应,呼声此起彼伏。“乔·贝茨!乔!”

    D说:“现在要听你的了。”他把头转向工会书记。

    那个样子像地产经纪人的小个子说:“我要叫你坐六个月监牢。”

    “讲吧。”D说。

    贝茨不大情愿地走到窗前。他向后甩了一下头发,这是他从自己的上级领导人那儿学来的一个姿势。头发是这人身上唯一敢于犯上作乱的东西,D想。贝茨开口讲:“同志们!你们刚才听到了,有人对我们发出了严重警告。”难道这个人真肯采取什么行动?

    一个女人喊:“行善要从自己家里人开始。”

    “我认为,”贝茨接着说,“最好的办法是要求本迪池勋爵的代理人向我们作出保证,这里生产的煤运往荷兰————只运往荷兰。”

    “保证有什么用?”D说。

    “如果他作出保证,我们明天上工就心中无愧了。”

    戴皮绑腿的小个子急忙挤到前边来。他高声说:“说得对。贝茨先生说得对。我代表本迪池勋爵向你们保证……”他下边的话淹没在一片欢呼声中。当楼下的欢呼声越来越高,贝茨和那小个子离开窗户以后,D发现屋子里只剩下自己同L两个人了。L说:“你那时候应该接受我的建议,你知道。你现在的处境非常尴尬……K先生的尸体已经被发现了。”

    “K先生?”

    “一个叫克罗威尔的女人昨天深夜回到家里。她对警察说她在外面就有一种预感。今天的晨报把什么都登出来了。”

    代理人说:“那个人吗?警察正在捉拿他。他是诈骗犯……又是盗窃犯……”

    L说:“他们正在找一个人谈话。有一个叫弗尔台斯克的人看见这个人同一个年轻女人在那间屋子里停留过。这个人脸上贴着橡皮膏,警察认为那是为了遮盖一块伤疤。”

    贝茨说:“劳驾,闪开。让警察过去。”

    “你最好快点儿离开这里,对吗?”L说。

    “我的枪里还有一颗子弹。”

    “是为我还是为你自己准备的?”

    “啊,”D说,“我真想知道你在这条路上还要走多远。”他希望自己被逼得向对方开枪————知道爱尔丝被谋杀真的是L主使的,引起自己满腔义愤,蔑视这个人,把子弹打进他的胸膛。但L和爱尔丝并不属于同一个世界————无法相信他会下令杀死这个孩子。一个人杀死另外一个人总要有共同的立足点,除非用远程大炮或者飞机进行屠杀。

    “到上头来,警察。”本迪池勋爵的代理人向窗口下面招呼说。他具有他那个阶级的人的简单信念:一名警察就能制服一个武装分子。

    L说:“走多远都成……为了能够回去……”用不着说回到什么地方或者回到什么生活环境中去,从他的平静安详的声音中听得出来,他已经走过了一段多么漫长的生活旅途。他要回去的地方是长长的走廊、整洁的小花园、珍贵的书籍、画廊、镶嵌着金丝的大写字台和把主人奉若神明的仆从。但如果身边总跟着一个鬼影,叫你永远忘不掉自己曾经杀过人,能不能算“回去”呢?D口袋里的手枪虽然已经瞄准了对方却迟迟不肯下手。L说:“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但我告诉你,那个女人是个疯子————真的疯了。”

    D说:“谢谢你。如果情况是这样……”他突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倒仿佛疯狂能给这世界带来某种正常状态似的。这个消息甚至使他的责任感也减轻了许多。他向门口走去。

    本迪池勋爵的代理人从窗口转过身来说:“别叫他跑了。”

    “让他走吧,”L说,“反正警察不会……”

    D从楼梯跑下去。一个有了一把年纪的警察正走进楼下的休息室。他瞪着眼睛打量了D一会儿说:“喂,先生,你看没看见……”

    “在楼上呢,警官。”

    D转身走进酒店的后院。本迪池的代理人从楼梯的栏杆边尖声喊:“就是那个人,警官。就是他!”

    D撒开腿就跑。他把警察甩开了几米远。酒店的后院看来是空的。他听见身后有人喊叫了一声,又砰的响了一下,警察失足跌倒了。一个声音对D说:“这边来,朋友。”他随着那声音转身跑进院外一个露天厕所里。事情都是在一瞬间发生的。一个人说:“拉他一把。”D发现自己一下子跃过一道矮墙,双膝着地摔倒在一个垃圾箱旁边。一个声音低声说:“别出声。”D跌进去的地方是一个窄小的后花园————几平方英尺的稀疏的草地,一道煤渣铺出的小路,半块砖上摆着一块椰子壳,那是捕鸟的器具。他说:“你们要干什么?这个地方怎么行?”他想告诉他们,这里是班内特太太的后院,在这里藏身是不行的,她会喊警察来的……但这时他身边的人却已经没有踪影了。他就像是一件东西被人抛在墙后没有人理了。街上很多人在叫喊。他跪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像是一尊雕像,只差手里再托着个鸟儿洗澡的小盒。他的脑子里思绪万千,既难过又气愤:他又一次受到人们追逐、折磨。干吗要躲起来?反正已经没有希望了。牢房反而会给他带来他所渴望的宁静。因为感到一阵头晕,他把头垂在双膝间。他忽然想起来,自从在晚会上吃了一块小甜饼以后,直到现在他还一口东西也没有吃呢。

    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催促说:“快起来。”

    他抬起头,看到自己面前有三张年轻的面孔。他问:“你们是什么人?”

    三个年轻人笑嘻嘻地看着他————最大的一个也不过二十岁。三张肉皮娇嫩、尚没有成型的面孔,但又都带有些野性。年纪最大的一个说:“别管我们是什么人。快进小棚子里去吧。”

    他像做梦一样跟着他们进了一个小棚子。棚子又小又黑,刚刚容得下他们四个人。他们蹲坐在焦渣、煤灰和拆开当劈柴用的木箱子上。板壁上的一个木节疤被谁用手指捅掉,透进了一线光亮。他说:“躲在这儿怎么行?班内特太太……”

    “那老太太星期天不来取煤。她有一定的规矩。”

    “那班内特先生呢?”

    “他醉得起不来了。”

    “可能有人看见我了。”

    “没有。我们有人在守望。”

    “他们会来搜査。”

    “他们没有搜査证,怎么能进人家的院子?地方法官在伍尔弗汉普顿呢。”

    他停止同他们争辩,疲倦地说:“好吧,我想我该感谢你们。”

    “先别谢我们,”最大的一个人说,“你是不是有一支手枪?”

    “有。”

    那个年轻人说:“我们的伙伴需要它。”

    “你们的伙伴需要?谁是你们的伙伴?你们是谁?”

    “我们都是一伙的。”

    三个年轻人蹲在地上,把他围起来。他们都贪婪地瞧着他。D支支吾吾地说:“那个警察在干什么呢?”

    “有我们的伙伴对付他。”

    最小的一个孩子揉了揉脚踝说:“干得真漂亮。”

    “我们组织起来了,你知道。”年长的一个说。

    “我们要跟他们算算老账。”

    “乔埃就挨过他们揍。”年长的孩子说。

    “啊,是这样。”

    “被他们打了六棍子。”

    “这还是我们组织起来之前的事。”

    年纪最大的一个接着说:“我们现在需要你那支枪。你现在用不着了。有我的伙伴照料你。”

    “是吗?”

    “我们已经把事情安排好了。你先在这儿藏着,等天黑以后,你听见钟敲七点的时候,就往皮特街那边走。这里的人那时都在家里喝茶,不喝茶的也都上小教堂去做礼拜。小教堂旁边有一条小巷。你就在那儿等长途汽车。克里凯会给你望风的。”

    “谁是克里凯?”

    “他是我们的一个小伙伴。他是汽车检票员。他会照料你平安到达伍尔弗汉普顿。”

    “你们什么都计划得挺周密。可你们要手枪干吗用?”

    年纪最大的一个把脑袋凑了过来。他皮肤苍白,眼睛像矿井底下拉车的小马一样毫无光泽。看不出他对任何事会有多大热情,他身上的无政府主义只不过是由于从小就缺乏管束。他说:“刚才我们听到你的讲话了。你不希望这里的矿井被开采。我们会替你把事情办好的。对我们来说,开工不开工没什么两样。”

    “你们的父兄不都在矿上做工吗?”

    “我们才不为他们操心呢。”

    “你们用什么办法?”

    “我们知道存放炸药的地方。我们只要把有炸药的房子撬开,把炸药筒投到矿井里就行了。几个月内他们休想开工。”

    这个孩子说话时从嘴里冒出一股酸味。D感到一阵恶心。他说:“矿井底下没有人吗?”

    “一个人也没有。”

    当然了,D有责任冒一次这个险,但他却很不愿意这么干。他问:“你们要手枪干什么?”

    “我们用它把炸药房的门锁打坏。”

    “你们会用枪吗?”

    “当然会。”

    他说:“枪里只有一颗子弹……”他们四个人在小棚子里挤在一起,几只手压着他的手,一阵阵酸气扑到他脸上。他觉得自己好像置身于几只小动物中间,这些小动物都已习惯于在黑暗中生活,视觉和感官都适应了黑暗,而他却只能在亮处才看得见东西……他说:“为什么?”一个无精打采的声音回答:“好玩儿。”一只鹅拍打着翅膀从他所在的这个墓穴顶上走过去————它要走到哪儿去?他打了个哆嗦。他又说:“但如果矿井底下有人呢……”

    “啊,我们会注意的。我们不想为这个被绞死。”他们是不会被处绞刑的。问题正在这里:他们对自己要干的事不负责任,他们还都没有成年。他劝慰自己说,他有这个责任……即使因此而死伤人,那又怎能同自己国家成千上万被杀害的无辜者相比呢?一打起仗来就没有道德标准可言了。为了让那美好的理想快快到来,做一两件恶事想必是允许的。

    他把枪从口袋里拿出来,那个年纪最大的孩子伸出一只像长着鳞片的手,马上握住它。D说:“干完事就把枪扔在矿井里。千万别留下指印。”

    “出不了问题。放心吧。”

    D的手指仍然攥着枪柄————他还不情愿把枪交出去。这是他的最后一次射击机会了。那个男孩子说:“我们不会把你出卖的。我们的伙伴是不出卖人的。”

    “他们现在正干什么呢?我是说警察在干什么呢?”

    “我们这儿有两个警察。一个有一辆自行车。他现在到伍尔弗汉普顿取搜捕证去了。他们还以为你藏在査理·斯托家里。斯托不让他们进去搜査。他同警察也有旧仇。”

    “你们把门锁打开以后,扔完了炸药筒才能逃走,时间可是挺紧迫的。”

    “我们等天黑了再干。”说话的人把手枪从D手里夺了过来,手枪马上揣进了某一个人的口袋。“别忘了,”那个像首领的人说,“七点钟————小教堂————克里凯给你望风。”

    这几个人走了以后D才想起来,他至少可以向他们要点儿吃的东西。

    肚子里没有食物,时间就过得更缓慢了。他把棚子的门打开一条缝,但是他能看见的只是一丛枯干的灌木、几尺煤渣路和悬在一段脏绳子上的一块椰子壳。他想计划一下下一步该怎么办,但当生活像汹涌的海涛把你任意投掷的时候,计划又有什么用处?……即使他能平安到达伍尔弗汉普顿,有可能瞒过人们的眼睛溜到火车站去吗?或许火车站早已布置下警察了。他想起了贴在自己面颊上的橡皮膏。早已没有用了,他把它一下子撕下来。没想到那个女人这么快就发现了K先生的尸体,真是太不走运了。但是话又说回来,从他一登上英国海岸,就一直没交过好运。他又想起了罗丝,拿着一块小甜面包从月台那边走过来。如果不搭她的车,事情是否会不同?他起码不会被那些家伙打一顿,不会在路上耽搁那么久……或许K先生也就不怀疑他接受了L的贿赂,因而也就不会首先把自己出卖了……旅馆的那个老板娘……但她是一个疯子,L说。L说她是疯子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他思来想去,不论怎么想,他可能走的路总是从月台上的罗丝开始,以停放在三楼上的爱尔丝的尸体结束。

    一只小鸟————他叫不出英国这些小鸟的名称————栖在椰子壳上,很快地啄了一下,又啄了一下。看样子小鸟吃得很香。如果他真能逃到伍尔弗汉普顿,下一步要不要回伦教去,还是到另外的什么地方?这本是他同罗丝告别时的想法,但情况已经变了……既然K先生被谋杀的案子也弄到他头上来了。现在警察局一定更加急切要拿他归案了。他已经连累了罗丝,今后绝不能再把她牵扯进来了。如果这时走进一个警察来,他疲倦地想,事情就非常简单了……小鸟突然从椰子壳上飞走了。煤渣路上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仿佛有人踮着脚走过来。他一动不动地等着被逮捕。

    走来的是一只小猫,在冬日的晴朗阳光下,这只毛色漆黑、光洁的小猫望着D,像一个小动物打量另一个小动物,完全居于平等的地位。过了一会儿,它又扭头走了,留下一股淡淡的鱼腥味儿。D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那块椰子壳……天黑以后我能不能把它取下来?但时间却过得如此之慢,简直慢得可怕。他一时闻到一股做饭的味道,一时又听见从楼上窗户里传出来一阵高声的话语……他听到一个女人在骂“真不要脸”“醉鬼”……一定是班内特太太在骂她的丈夫,叫他起床。他仿佛还听到她说了一句“勋爵”,接着窗户哐啷一声关上了,屋子里的争吵立刻成为这一家人的秘密————“每个人的家都是一座城堡,不容外人侵入”。那只小鸟又回到椰子壳上,D不无嫉妒地看着。它像工人使用镐一样灵巧地用喙啄那椰子壳。D很想把它轰走。午后的阳光斜照在花园里。

    D这时最感到不安的是那支手枪的命运。那几个孩子是靠不住的。说不定炸药的故事根本就是他们编造出来的,他们只不过想弄一件武器玩罢了。他们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为了瞎胡闹也许会对谁放一枪。只要看看他们那几张不讨人喜欢的邋里邋遢的脸就可以断定,他们是干不出什么有意义的事来的。有一次他好像听见声枪响,吓了一大跳。但后来那声音又连续响了几下,他才放下心来,原来那是一辆汽车发出的响声,很可能就是本迪池勋爵代理人的汽车。最后天终于黑了下来。直到他看不见那块椰子壳的时候他才冒险走出棚子。他的脚步在煤渣路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房子的一扇窗帘拉开了。班内特太太正往外看。D从外面看得清清楚楚:班内特太太换上了一件衣服,可能正要出门。她站在厨房的火炉旁边,鼻子贴在玻璃窗上,一张嫉妒的、毫无同情心的肉骨头似的白脸正向外张望。D一动不动地屏息站住,他猜想班内特太太一定看到自己了。但花园里一片漆黑,班内特太太并没有看见什么。过了一会儿窗帘又掩上了。

    D又等了一会儿,才向椰子壳走去。

    他当然吃不到什么,椰子肉早已干硬了,很难咽下去。他蜷缩在小棚子里,把椰肉一块块撕下来吞下去;因为他身上没有带刀子,所以只能用指甲生拉硬扯地把椰子肉撕下来。最后他似乎等到约定的时间了。在此期间他已经把任何一件值得思索的事都回想了一遍。他想到罗丝,想到自己的前途,又追忆了已经发生过的事,想到那几个拿走他手枪的孩子,他好像已经再没有什么好想的了。他试图背诵那几句抄在笔记本里的小诗————L的司机已经把本子偷走了:“……你的心跳与足音……以什么样的激情,但她永远无法觅寻。”他没有背下去。当初抄写的时候他觉得这首诗表达了很深刻的思想。他想起了自己的妻子。她的死实在是生活对他最卑鄙的戏弄,他觉得自己同死者的纽带正在日益松弛。人与人要死就应该一起死,不应该先后分开。就在这时,钟敲了七下。

    二

    他小心翼翼地走出小棚子,口袋里还装着没有剥完的一点儿椰子皮。他忽然想起来:那几个小孩根本没告诉他该怎样从这个后院走出去。小孩子办事就是这样:看起来什么都计划得头头是道,可是偏偏把一个具体细节忽略了。把手枪交给他们实在是件疯狂透顶的事。他猜想他们一定是跳墙出去的,就像他是从墙头跳过来的一样。但他并不是他们那样的年轻人,他是个身体虚弱、饥肠辘辘的中年人。他举起两只手。墙头倒是够着了,但他没有力气攀上去。他又试了两次,越试越没有力气。一个声音从厕所里低声说:“是你吗?朋友?”

    这么说来他们并没有忘记细节。

    他低声回答:“是我。”

    “有一块砖头是活动的。”

    他在墙上摸了一会儿,果然找到了那块已经松动的砖。

    “找着了。”

    “快过来。”

    他跳了过去————逃进后院时也是从这里跳过墙的。一个邋里邋遢的小孩子用挑剔的目光打量着他。“我是给你望风的。”他说。

    “那些人呢?”

    小孩向远处一座煤山晃了一下脑袋,那堆煤黑魆魆的,像悬在村镇上空的一片乌云。“他们都在矿井上呢。”D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就像在国内时紧急空袭警报响过和第一批炸弹落到地面前那五分钟惊惧不安的感觉一样。他觉得一场灾祸就要降临到这里,正像雷霆就要在山头肆虐一样。

    “你快去那边等克里凯。”那个肮脏的小孩一点儿也不客气地催促他说。

    D乖乖地听从了。他确实也别无其他办法了。长长的一条灰石街路面昏暗,这伙孩子选择的时间非常恰当,街上空无一人。如果小教堂的窗户没有灯光的话,他真像穿行在一个废弃的村镇中,好像参观煤炭时代的一处遗址。他感到非常疲倦,身体非常不舒服,每走一步那恐惧的预感就增大一分。随时都可能爆发出一声轰隆巨响,把这小镇的寂静震得粉碎。他提心吊胆地等待着这声巨响。西北方向的天空上映着一片红光,看上去像是一个城市正燃烧着大火。那是伍尔弗汉普顿的灯火。

    浸礼会小教堂同旁边的一幢建筑物之间隔着一条狭窄的小巷。由于这一点点空隙,这座教堂在这个湫隘的小镇里平添了几分庄严肃穆的气氛。D站在巷口,眼睛望着街面,等着克里凯和开往伍尔弗汉普顿的公共汽车。留在村里的那个警察这时一定在监视着査理·斯托的房子,等着搜捕证一到就破门而入。D的背后是一座座高大的煤山,就在那些煤山里,那些孩子正聚集在炸药储藏室附近。在教堂里,妇女们正在唱一首圣歌《让我们赞美最圣明的上帝》,她们唱得一点儿也不着调。

    从北边煤山后边飘来一片乌云,落下一阵稀疏的雨点。雨点带着煤灰,在他的脸上画了一条条的黑道子。一个男人的声音,柔和、嘶哑、充满自信,好像就在他耳边似的清晰地说:“让我们一起祈祷吧。”接着便是一片杂乱的祈祷声:“真与美的源泉……我们为你赐给我们的礼物祝福……”寒气一阵阵侵入他的橡胶雨衣,像一块又黏又湿的膏药似的贴在他的胸口上。是不是汽车的声音?是。他听见从街道的另一端传来一阵非常响的发动机声,他小心谨慎地走到小巷口,等着克里凯出现。

    但是他马上飞快地隐身到黑暗中。开来的不是公共汽车,而是一个警察驾驶的摩托车。他一定已经从伍尔弗汉普顿取来了搜捕证,他们很快就会发现他并没有藏在査理·斯托家。公共汽车还要多久才来?他们一定会在车上检査,肯定无疑……除非那一帮孩子也想到这一点,预先作了安排。他笔直地贴在教堂的墙上,尽量不让雨点淋在自己身上。他听着教堂里嗡嗡的祈祷声,幻想着这座小教堂里的情况:寂寥空旷的大厅,亮着灯光,松木嵌墙板,代替祭坛的是一张方桌,热烘烘的暖气片,所有做礼拜的妇女都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班内特太太……“我们生活在这个支离破碎的、苦难折磨着人的世间,我们向你祈祷……我们向你宣誓,绝不忘记那些死于战火的人,那些无家可归、穷困潦倒的人……”他苦笑了一下,心想:如果他们知道的话,这是在替我祷告啊。他们会乐意替我祷告吗?教堂里的人又开始唱起一首赞美诗来,歌词从双重牢笼————歌唱者的血肉躯体和石头建筑物当中飘忽不定、模模糊糊地传出来:“永远怀着对上帝的敬爱,不怕世事变幻无常……”

    D一下子被从小巷的一端横甩过去,摔倒在地,后脑勺撞在一块石头上。碎玻璃像榴霰弹一样四散迸裂。他觉得身后的一堵墙整个塌倒下来,砸在他的脸上。他拼命地喊叫起来。他只感到天翻地覆,却听不到任何声音,实际上是声音太大,使他在刹那间失去了听觉。只是在这一切混乱之后,他才意识到声音:狗在狂吠,人们大声呼喊,泥土从碎砖石上丝丝滑落。他用双手遮住脸,保护着自己的眼睛,又尖叫了几声。街上人们跑来跑去,远处一架风琴像反抗似的仍在演奏。但他什么都没有听到,他又回到一幢房子的地下室里,一只死猫的毛皮紧挨着他的嘴唇。

    一个声音说:“是他。”他们正把他从倒塌的墙下面挖出来。他一动也不能动,无法躲避铁锨刃和铁镐头。他吓得浑身冒汗,不住用自己的母语喊叫。一个人的手在抚摸他,他的心扑通通地跳起来,他又回到多佛尔公路上,汽车司机两只粗大的拳头正和他的皮肉接触。他厉声吆喝着:“不许碰我。”

    “他有枪吗?”

    “没有。”

    “右边的口袋装着什么?”

    “啊,一块椰子壳,真滑稽。”

    “伤着了吗?”

    “大概没有,”一个声音说,“我想,只不过是吓昏了。”

    “最好给他戴上手铐。”

    D从那只死猫旁边,经过多佛尔公路,走了一条长长的路才又回到本迪池镇。他发现自己的两手已被铐住,遮住眼睛的东西被移开了。那堵大墙仍然屹立在那里,小雨仍然淅淅沥沥地落着。四周的一切都没有变化。除了几块震破的玻璃外,一场纷乱已经过去了。两个警察高高地站在他旁边,一小群人聚在小巷口,急切地望着他。一个声音说:“这段圣经故事来源于……”

    “好吧,”D说,“我跟你们走。”他费力地站了起来,这一跌把他的脊背扭伤了。他说:“我想坐一会儿,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

    一个警察说:“有的是时间叫你坐的。”

    两名警察中的一个拉住他的一只胳膊,带他走到那条湫隘的小街上。几步远的地方停着一辆公共汽车,车上挂着开往伍尔弗汉普顿的牌子。一个年轻人斜挎着一只皮包站在汽车门口的阶梯上望着他,脸上任何表情也没有。

    他问:“我犯了什么法你们要逮捕我?”

    “你犯的法可多了,”警察说,“你就别为这个操心啦。”

    “我觉得,”D说,“我有权利……”他看着自己被铐住的双手说道。

    “你说了一些可能会破坏和平秩序的话……还有,私闯别人庭院企图行窃。先说这两件就够了。”

    D笑了起来。他实在忍不住了。他说:“这又是两条新加上的罪名。看来罪名也会自动增加的,是不是?”

    到了警察局,他们给了他一杯可可和几块涂了黄油的面包,然后把他锁在一间囚室里。很久以来他心头没有这么平静过。他在囚室里听到他们同伍尔弗汉普顿通电话,向上级报告他的事。但除了个别的几个字以外他没听到他们说了些什么……没过多久那个比较年轻的警察又给他端来了一碗汤。他说:“看来我们还真捉住了一条大鱼。”

    “是吗?”

    “伦敦叫我们把你押解过去————不许耽搁。”他不无敬意地说,“要立刻审问你。”

    “审问我什么?”

    “这我不能告诉你,但是我想,你也看过报纸了。你乘今天午夜的火车去。跟着我。说老实话,我倒有兴趣去伦敦转一圈。”

    D说:“你可不可以告诉我————爆炸的事————伤了人吗?”

    警察说:“几个孩子把矿上装炸药的房子点着了。没有伤着人————真是奇迹。只有一个叫乔治·贾维斯的人,谁也不知道他到矿井那边去搞什么名堂。他说他被震昏了,但是除非发生地震,老乔治是不会被震昏的。”

    “这么说来没有什么损失?”

    “什么损失也没有————只有那间装炸药的小屋子和一些窗玻璃。”

    “我懂了。”

    就这样,连最后一枪也没有射中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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