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竞赛小说 www.jsxs.net,最快更新晚明思想史论最新章节!

    明代思想解放的潮流,从白沙发端,及阳明而大盛,到狂禅派而发展到极端。于是乎引起各方面的反对。有的专攻击狂禅派或王学左派,有的竟直接牵涉到阳明。这里面最有力量能形成一个广大潮流的,要推东林派。此派以学术影响政治,在晚明历史上放过极大的光辉。其代表人物为顾泾阳与高景逸,而泾阳之弟泾凡,亦其卓卓者,兹分述其讲学大旨如后:

    顾宪成,字叔时,别号泾阳,无锡人。生于嘉靖二十九年(1550),卒于万历四十年(1612),寿六十三岁。历仕至文选司郎中,因忤时相王锡爵,削籍归。乃兴复东林书院。大会四方之士,讲学其中。尝言:“官辇毂,念头不在君父上;官封疆,念头不在百姓上;至于水间林下,三三两两,相与讲求性命,切磨道义,念头不在世道上,即有他美,君子不齿也。”故会中多裁量人物,訾议国政。天下君子以清议归于东林,而庙堂亦有所畏忌。后复起,为南京光禄少卿,乞致仕。当祸作,泾阳久已死,乃追夺其官。崇祯间,赠吏部右侍郎,谥端文。

    泾阳少学问于薛方山,固亦王门后裔。但因目击王学末流之弊,遂昌言排之。其攻击目标,集中于“无善无恶”四字。如云:

    管东溟曰:“凡说之不正而久流于世者,必其投小人之私心,而又可以附于君子之大道者也。”愚窃谓“无善无恶”四字当之。何者?见以为心之本体原是“无善无恶”也,合下便成一个“空”。见以为“无善无恶”,只是心之不着于有也,究竟且成一个“混”。“空”则一切解脱,无复挂碍,高明者入而悦之,于是将有如所云:以仁义为桎梏,以礼法为土苴,以日用为缘尘,以操持为把捉,以随事省察为逐境,以讼悔迁改为轮回,以下学上达为落阶级,以砥节砺行独立不惧为意气用事者矣。“混”则一切含糊,无复拣择,圆融者便而趋之,于是将有如所云:以任情为率性,以随俗袭非为中庸,以阉然媚世为万物一体,以枉寻直尺为舍其身济天下,以委曲迁就为无可无不可,以猖狂无忌为不好名,以临难苟免为圣人无死地,以顽钝为不动心者矣。由前之说,何善非恶;由后之说,何恶非善。是故欲就而诘之,彼其所占之地步甚高,上之可以附君子之大道;欲置而不问,彼其所握之机括甚活,下之可以投小人之私心。即孔、孟复作,其奈之何哉!此之谓以学术杀天下万世。(《小心斋札记》卷十八)

    “无善无恶”四字,最险最巧。君子一生,兢兢业业,择善固执,只着此四字,便枉了为君子;小人一生猖狂放肆,纵意妄行,只着此四字,便乐得为小人。语云:“埋藏君子,出脱小人。”此八字乃“无善无恶”四字膏肓之病也。(《还经录》)

    这两段话推究“无善无恶”四字的极弊,穷形尽相,深恶痛绝,句句是针对左派王学而发。本来这四个字出自阳明,但阳明并没有多讲过。至左派诸人,才标此四字为宗旨,大加发挥。如周海门在南都讲会中,就拈出《天泉证道纪》作题目。当时许敬庵谓“无善无恶”不可以为宗,故作《九谛》以难之,海门乃作《九解》以伸其说,双方针锋相对,实为当时思想界一大公案。至泾阳所斥种种弊病,大概也都是当时的实况。综括来说,不外乎猖狂无忌,破坏名教而已。从“无善无恶”到猖狂无忌,破坏名教,本也是很自然的趋势。左派诸人如颜山农、何心隐以至李卓吾等,不都可说是无忌惮而出乎名教外么?泾阳明白说道:

    东坡讥伊川曰:“何时打破这敬字!”愚谓近世如王泰州座下颜、何一派,直打破这敬字矣。(《小心斋札记》卷五)

    打破敬字,就是说他们猖狂无忌。泾阳又明斥龙谿道:

    详绎龙谿之旨,总是要人断名根。这原是吾人立脚第一义。“人不知而不愠”,“遁世不见知而不悔”,圣人已如此说了。却何等说得正当!龙谿乃曰,“打破毁誉关,即被恶名,埋没一世,不得出头,亦无分毫挂带”,则险矣。这便是为无忌惮之中庸立了一个赤帜。王塘南比诸洪水猛兽,有以也。且人不特患有名根,又患有利根。……若利根不断,漫说要断名根,吾恐名根愈死,则利根愈活,个中包裹藏伏有不可胜言者。季时尝言,“不好名三字是恣情纵欲的引子”,良可味也。(《南岳商语》)

    东林派以名节相砥砺,所以对于“不好名”、“打破毁誉关”一类口号,直看作洪水猛兽,本来左派诸人都是敢作敢为的。他们有时候为目的不择手段,大刀阔斧,横劈将去,些少受一点血腥污染,他们是满不在乎的。他们都好讲“万物一体”,不屑作洁身自好的儒生,而要做舍身救世的英雄好汉。为着“一体不容己之情”,他们把身体名誉乃至节操都可牺牲。罗近溪为帮助一妇人救其丈夫而不惜行贿,康德涵失身刘瑾之门以救知己而李卓吾称之。他们只知发挥其“一体不容己之情”,什么世俗的礼义节行都在所不顾了。所以泾阳说:

    程伯子曰:“仁者浑然与物同体。”只此一语已尽,何以又云“义、礼、智、信皆仁也”?始颇疑其为赘。及观世之号识仁者,往往务为圆融活泼,以外媚流俗而内济其私;甚而蔑弃廉耻,决裂绳墨,闪烁回互,诳己诳人,曾不省义、礼、智、信为何称,犹偃然自命曰仁也,然后知伯子之意远矣。(《小心斋札记》卷一)

    又引吴悟斋指斥龙谿的话道:

    诚恐此老不察……不复向羞恶辞让是非用一针,即所谓恻隐者未免认贼作子,将一传而此学为世戒。(同上)

    浑然一体之中,而义、礼、智、信皆具。离开义、礼、智、信而专讲仁,则仁亦不成其为仁了。孟子不肯再请发棠以救饥民,而说那是冯妇的行径,“众皆悦之,其为士者笑之”。又说:“今有同室之人斗者,救之,虽被发缨冠而往救之可也。乡邻有斗者,被发缨冠而往救之则惑也,虽闭户可也。”这是儒家的正宗思想。若龙谿诸人却不管这些。他们不论斗者是同室,或乡邻,都要被发缨冠而往救之,决不肯闭户。他们不管什么冯妇不冯妇,为士者笑不笑,只要能救了饥民,虽三请五请十请八请,“强聒不舍”,“上下见厌”,都可以的。他们不怕负污辱之名,见笑之行。他们尽可以“从井救人”。他们这种行径,不合于“儒”,而倒近于“侠”。“侠”是不能循规蹈矩的,并且有时候是干犯名教的。他们的道德伦理观念,根本另是一路。有人论何心隐道:

    人伦有五,公舍其四,而独置身于师友贤圣之间,则偏枯不可以为训。(见李卓吾《焚书》的《何心隐论》)

    心隐既不做官,而又离开家庭,终年求师访友,漂泊在外,这便是舍去君臣、父子、兄弟、夫妇四伦而独留朋友一伦。其实不只心隐如此,左派诸人自龙谿、心斋以下几乎都是这样。特别是邓豁渠、李卓吾,他们干脆出家了。卓吾说:

    非但释迦,即孔子亦然。孔子之于鲤,死也久矣,是孔子未尝为子牵也。鲤未死而鲤之母已卒,是孔子未尝为妻系也。三桓荐之,而孔子不仕,非人不用孔子,孔子自不欲用也。视富贵为浮云,惟与三千七十,游行四方,西至晋,南至楚,日夜皇皇,以求出世知己。是虽名为在家,实终出家者矣。故予谓释迦佛辞家出家者也,孔夫子在家出家者也。(《书黄安二上人手册》)

    他竟然把孔子当作出家人,周流列国,乃是求出世知己,这是何等大胆的怪论。中国社会向来以家族制度或宗法制度为一切伦理道德的中心,一出家便把所有传统的纲常名教都抛弃了。佛教在中国所以始终被一般士大夫斥为异端者,其主因即由于此。但左派诸人是不拘守儒家门户的,是不顾士大夫礼貌规格的。他们冲破宗法制度的藩篱,作一个江湖侠客,游方道人,急急皇皇,以朋友为性命。何心隐死,至开程后台之棺而合葬焉。像这样路数,那能不遭东林派的攻击呢?泾阳把这一切流弊都归到“无善无恶”四字上,而认为这四个字在理论上本站不住,阳明当初立说本就有毛病。所以他不仅把后来流弊尽量揭发,而且更进一步,从理论上对阳明作根本的攻击。他说:

    佛学三藏十二部五千四百八十卷,一言以蔽之曰:“无善无恶”。第辨四字于告子易,辨四字于佛氏难,以告子之见性粗,佛氏之见性微也。辨四字于佛氏易,辨四字于阳明难。在佛自立空宗,在吾儒则阴坏实教也。夫自古圣人,教人为善去恶而已。为善为其本有也,去恶去其本无也。本体如是,工夫如是,其致一而已矣。阳明岂不教人为善去恶?然既曰“无善无恶”,而又曰“为善去恶”,学者执其上一语,不得不忽其下一语也。何者?心之体无善无恶,则凡所谓善与恶,皆非吾之所固有矣;皆非吾之所固有,则皆情识之用事矣;皆情识之用事,则皆不免为本体之障矣,将择何者而为之?未也。心之体无善无恶,则凡所谓善与恶,皆非吾之所得有矣;皆非吾之所得有,则皆感遇之应迹矣;皆感遇之应迹,则皆不足为本体之障矣,将择何者而去之?犹未也。心之体无善无恶,吾亦无善无恶已耳。若择何者而为之,便未免有善在;若择何者而去,便未免有恶在。若有善无恶,便非所谓无善无恶矣。阳明曰:“四无之说,为上根人立教;四有之说,为中根以下人立教。”是阳明且以无善无恶扫却为善去恶矣。既已扫之,犹欲留之。纵曰,为善去恶之功,自初学至圣人,究竟无尽,彼直见以为是权教,非实教也。其谁肯听?既已拈出一个虚寂,又恐人养成一个虚寂。

    纵重重教戒,重重嘱咐,彼直以为是为众人说,非为吾辈说也。又谁肯听?夫何故?欣上而厌下,乐易而苦难,人情大抵然也。投之以所欣,而复困之以所厌,异之以所乐,而复撄之以所苦,必不行矣。故曰,惟其执上一语,虽欲不忽下一语而不可得。至于忽下一语,其上一语虽欲不弊而不可得也。罗念庵曰:“终日谈本体不说工夫,才拈工夫便以为外道,使阳明复生亦当攒眉。”王塘南曰:“心意知物皆无善无恶,使学者以虚见为实悟,必依凭此语,如服鸩毒,未有不杀人者。”海内有号为超悟而竟以破戒负不韪之名,正以中此毒为然也。且夫四无之说,主本体言也。阳明方曰,是接上根人法,而识者至等之鸩毒。四有之说,主工夫言也。阳明第曰,是接中根以下人法,而昧者遂等之外道。然则阳明再生,目击此弊,将有摧心扼腕不能一日安者,何但攒眉已矣!(《与孟白》)

    此就天泉证道一案,反复推勘,逐层批驳,对阳明深致遗憾,明快警透,比许敬安“九谛”之说有力多了。他更直比阳明于告子道:

    阳明之无善无恶,与告子之无善无恶不同。然费个转语,便不自然。假如有人于此,揭兼爱为仁宗,而曰我之兼爱与墨氏之兼爱也不同;揭为我为义宗,而曰我之为我与杨氏不同也,人还肯之否?(《商语》)

    只要讲无善无恶便与告子同流,更不许下一转语。他又说:

    近世喜言无善无恶。就而即其旨,则曰:所谓无善,非真无善也,只是不着于善耳。予窃以为经言无方无体,是恐着了方体也;言无声无臭,是恐着了声臭也;言不识不知,是恐着了识知也。何者?吾之心原是超出方体、声臭、识知之外也。至于善,即是心之本色,说恁着不着?如明是目之本色,还说得个不着于明否?听是耳之本色,还说得个不着于聪否?又如孝子,还可说莫着于孝否?如忠臣,还可说莫着于忠否?昔阳明遭宁藩之变,日夕念其亲不置。门人问曰:“得无着相?”阳明曰:“此相如何不着!”斯言足以破之矣。(《小心斋札记》)

    用阳明自己的话打破“不着于善”之说,直使无善无恶论者无处可以躲闪。本来无善无恶,照周海门的说法,是:

    维藩世俗,以为善去恶为提防;而尽性知天,必无善无恶为究竟。无善无恶,即为善去恶而无迹;而为善去恶,悟无善无恶而始真。教本相通不相悖,语可相济难相非。此天泉证道之大较也,今必以无善无恶为非然者,见为无善,岂虑入于恶乎?不知善且无,而恶更从何容,无病不须疑病;见为无恶,岂疑少却善乎?不知恶既无,而善不必再立,头上难以安头。故一物难加者,本来之体,而两头不立者,妙密之言。是为厥中,是为一贯,是为至诚,是为至善,圣学如是而已,经传中言善字固多善恶对待之善,至于发心性处,善率不与恶对。如中心安仁之仁不与忍对,主静立极之静不与动对。《大学》善上加一至字,尤自可见。荡荡难名为至治,无得而称为至德。他若至仁至礼等,皆因不可名言拟议而以至名之。至善之善,亦犹是耳。夫惟善不可名言拟议,未易认识,故必以明善乃可诚。若使对待之善,有何难办,而必先明乃诚耶?“天地贞观”,不可以贞观为天地之善,“日月贞明”,不可以贞明为日月之善,“星辰有常度”,不可以常度为星辰之善。岳不可以峙为善,川不可以流为善。“人有真心”而莫不饮食者此心,饮食岂以为善乎?“物有正理”,而鸢飞鱼跃者此理,飞跃岂以为善乎?(《九解》中的第一、二两解)

    前段只讲个至善无善的意思,后段只讲个天机自然不可以善恶名的意思,完全是一种自然主义。他看人生种种活动都和鸢飞鱼跃山峙川流一般。这些自然现象是超善恶的。人与自然为一体,所以也是超善恶的。无善无恶者,超自然之谓也。超善恶之善,才是至善。这都是自然主义者常有的论调。但关于善恶问题,是否能作自然主义的解释,人的道德行为是否能像渴饮饥食一样,这里面还大有讨论余地。“圣人贵名教,老、庄明自然”,这种判别由来久矣。一般道学家受佛、老影响,虽然对“名教”和“自然”的问题多持“将无同”的调和态度;但是如果自然主义的色彩太浓厚了,究竟和儒者名教主义的根本精神有点冲突。东林派特别强调的提倡名教,其反对自然主义的无善无恶论,那当然是无足怪的了。泾阳还批评阳明道:

    阳明先生开发有余,收敛不足。当士人桎梏于训诂辞章间,骤而闻良知之说,一时心目俱醒,悦若拨云雾而见白日,岂不大快!然而此窍一凿,混沌遂亡。往往凭虚见而弄精魂,任自然而藐兢业。陵夷至今,议论益玄,习尚益下,高之放诞而不经,卑之顽钝而无耻。仁人君子又相顾裴回,喟然太息,以为倡始者殆亦不能无疑虑焉,而追惜之。(《小心斋札记》卷三)

    阳明先生曰:“求诸心而得,虽其言之非出于孔子者,亦不敢以为非也;求诸心而不得,虽其言之出于孔子者,亦不敢以为是也。”此两言者,某窃疑之。夫人之一心,浑然天理。其是天下之真是也,其非天下之真非也。然而能全之者几何?惟圣人而已矣。自此以下,或偏或驳,遂乃各是其是,各非其非,欲一一而得其真,吾见其难也。故此两言者,其为圣人设乎?则圣人之心虽千百载而上下冥合符契,可以考不谬,俟不惑,无有求之而不得者。其为学者设乎?则学者之去圣人远矣,其求之或得或不得宜也。于此正应沉潜玩味,虚衷以俟,更为质诸先觉,考诸古训,退而益加培养,洗心宥密,俾其浑然者果无愧于圣人,如是而犹不得,然后徐断其是非未晓也。苟不能然,而徒以两言横于胸中,得则是,不得则非,其势必至自专自用,凭恃聪明,轻侮先圣,注脚六经,无复忌惮,不亦误乎?阳明尝曰:“心即理也。”某何敢非之。然而言何容易!孔子七十从心不逾矩,始可以言心即理,七十以前尚不知如何也。颜子其心三月不违仁,始可以言心即理,三月以后尚不知如何也。若漫曰心即理也,吾问其心之得不得而已,此乃五星之秤,无寸之尺,其于轻重、长短,几何不颠倒而失措哉?(《与李见罗》)

    阳明给当时思想界打一吗啡针,把垂死的道学又复苏生起来。其激动当时人心,真如泾阳所说,“一时心目俱醒,恍若拨云雾而见白日”。然而也正如泾阳所说,“七窍凿而混沌亡”,连阳明也要为之惊惶失措了。自信本心,不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议论越痛快,越惊醒人,其流弊也越大。这是近代学者最喝采的地方,却也正是泾阳所最不安心而急欲加以挽救的地方。泾阳自己标出宗旨道:

    语本体只是性善二字,语工夫只是小心二字。(《小心斋札记》)

    这两句话看似平平淡淡,老生常谈,但其实全是切合时弊,针对着王学末流而发。断然要讲“性善”,不能说无善无恶;必须“小心”,不能放任自然,以至猖狂无忌惮,泾阳一切理论大体上可以总摄于此了。

    顾允成,字季时,别号泾凡,泾阳之弟也,生于嘉靖三十三年(1554),卒于万历三十五年(1607),寿五十四岁。

    泾凡初与泾阳同游薛方山之门,后又同讲学于东林书院,见义必为,其激扬振厉处似更过泾阳。一曰,喟然而叹。泾阳曰:“何叹也?”曰:“吾叹夫今之讲学者,恁是天崩地陷,他也不管,只管讲学耳。”泾阳曰:“然则所讲何事?”曰:“在缙绅只明哲保身一句,在布衣只传食诸侯一句。”泾阳为之慨然。观此可想见其风采。他有许多这一类富于刺激性的言论,如:

    三代而下,只是乡愿一班人名利兼收,便宜受用;虽不犯手弑君弑父,而自为忒重,实埋下弑君弑父种子。

    夫假节义乃血气也,真节义即理义也。血气之怒不可有,理义之怒不可无。理义之气节,不可无之而使骄,亦不可抑之而使馁。以义理而误认为血气,则浩然之气且无事养矣。近世乡愿道学,往往借此等议论,以消铄吾人之真元,而遂其同流合污之志。其言最高,其害最远。

    平生左见,怕言中字,以为我辈学问须从狂狷起脚,然后能从中行歇脚。凡近世之好为中行,而每每堕入乡愿窠臼者,只因起脚时便要做歇脚事也。(以上皆《小辨斋笔记》)

    王学左派骂乡愿,泾凡也骂乡愿。但左派走的是阔略不掩的狂者一路,泾凡走的却是砥砺廉隅的狷者一路。自然,泾凡是不会赞成这种说法的,因为他看左派诸人简直是洪水猛兽,决不肯承认他们是狂者。要说左派诸人是狂者,那只能用另一种含义,就是说他们猖狂无忌罢了。他也极力攻击无善无恶四字,如云:

    无善无恶,本病只是一个空字,末病只是一个混字。故始也见为无一之可有,究也且无一不可有;始也等善于恶,究也且混恶于善。其至善也,乃其所以为至恶也。(同上)

    朱子尝曰:“孟子一生,费尽心力,只破得枉尺直寻四字;今日讲学家只成就枉尺直寻四字。”愚亦曰:“孟子一生,费尽心力,只破得无善无恶四字;今日讲学家只成就无善无恶四字。”(同上)

    这种论调和泾阳一样。他自言其用功门路道:

    上不从玄妙门讨入路,下不从方便门讨出路。

    从玄妙门入,即流于“空”;从方便门出,即流于“混”。左派诸人正在这上面把佛、老、申、韩搅成一团,这是东林派所最反对的。泾凡又说:

    炎祚之促,小人促之也;善类之殃,小人殃之也;绍圣之纷更,小人纷更之也。今不归罪于小人,而反归罪于君子;是君子既不得志于当时之私人,而仍不得志于后世之公论;为小人者,不惟愚弄其一时,仍并后世而愚之也。审如是言,则将曰:比干激而亡商,龙逢激而亡夏,孔子一矫而春秋遂流为战国,孟子与苏秦、张仪分为三党而战国遂吞于吕秦,其亦何辞矣!(同上)

    这真是快论,激浊扬清,善善恶恶,一扫模棱两可,严于责君子而宽于责小人的弊习,最足表现东林派的特殊学风。

    高攀龙,字存之,别号景逸,无锡人。生于嘉靖四十一年(1562),卒于天启六年(1626),寿六十五岁。初为行人,因劾王锡爵谪归。遂与泾阳讲学于东林书院,在林下者二十八岁。天启初复起,历仕光禄寺丞、少卿、太常,大理太仆卿、邢部侍郎、左都御史。纠大贪御史崔呈秀。阉祸作,自沉水死。崇祯初,赠太子少保兵部尚书,谥忠宪。

    景逸之学,得力静坐。当其谪赴揭阳时,于舟中厚设蓐席,严立规程,半日读书,半日静坐,于凡诚敬、主静,观喜怒哀乐未发、默坐澄心体认天理等一一行之。立坐食息,念念不舍。夜不解衣,倦极而睡,睡觉复坐,于前诸法反复更回。心气清澄时,便有塞乎天地气象。第不能常。在路二月,幸无人事。而山水清美,主仆相依,寂寂静静。晚间命酒数行,停舟青山,徘徊碧涧。时坐磐石,溪声鸟韵,茂树修篁,种种悦心,而心不着境。过汀洲,陆行,至一旅舍。舍有小楼,前对山,后临涧。登楼甚乐。偶见明道先生曰:“百官万务,兵革百万之众,饮水曲肱,乐在其中。万变俱在人,其实无一事。”猛省曰:“原来如此!实无一事也。”一念缠绵,斩然遂绝。忽如百斤担子,顿尔落地;又如电光一闪,透体通明。遂与大化融合无际,更无天人内外之隔。至此是六合皆心,腔子是其区宇,方寸信其本位。神而明之,总无方所可言也。自此工夫日进。丙午,方实信孟子性善之旨;丁未,方实信程子鸢飞鱼跃与必有事焉之旨;辛亥,方实信《大学》知本之旨;壬子,方实信《中庸》之旨。甲寅以后,涵养愈粹,工夫愈密。到头学力,自云“心如太虚,本无生死”,由此可知其造诣之深。他认为静定工夫不可少,其理由是:

    盖各人病痛不同。大圣贤必有大精神。其主静只在寻常日用中。学者神短气浮,须数十年静力,方得厚聚深培。而最受病处,在自幼无小学之教,漫染世俗,故俗根难拔。必埋头读书,使义理浃洽,变易其俗肠俗骨;澄神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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