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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如此類不止一遭兒了。今番卻是正正經經據事有言,一句挖苦人的詞兒也沒有,總算留我父子的面子。你們是不曉得,只怕博泉若不講交情,未必肯上這個摺子。」眾人聽了愈加佩服。只臨了這一句卻是十分費解。又坐了半日,退將出來。

    曹春山便到小書房來看文索,只見文索坐在一張琴桌旁邊,同個玉人兒講話。那人正是怡雲堂的主人王絢雲。春山向前施禮,文索讓他坐了,問道:「曹老夫子今天怎麼不下戲館子?」春山道:「今天館子沒派我的戲,我是官工兒。」文索道:「近來我沒有出城看戲,不知買賣是哪一家興隆?」春山道:「三慶、四喜都還不錯,春台就差了。」文索道:「本來四大名生段景全、張二奎都已先死,餘三勝到天津去唱《洪羊洞》回來,他自己也認真和楊六郎一般無常到萬事休了。士大夫有兩句挽辭道是『菊部無人惟喜子;梨園減色止長庚』。若論張喜子豈是長庚對手?況且三慶又添個楊猴子,自然買賣是不差的。你們四喜角色整齊,又搭著司坊的小孩,拈閹唱戲的很多,聽主兒諒必少不了。春台是武戲打頭陣,那武戲警行不警戾,任你好煞也是白饒。要知戲是唱給戾把聽的,不是專唱給行家聽的。戾把多,行家少,不來座兒焉能甚佳?就連唱文戲的算在一處,總得有幾分吃得住戾把的地方。老生不妨羼旦角腔兒,青衣不妨偷花旦神氣,武旦不妨用武生身段,亂彈不妨帶梆子聲音。只要戾把不挑眼,便算紅了。千萬不必跟著延四大人去講求音律,講求字眼。任你講得天花亂墜,只他一人說好,於飯碗何益?」春山道:「這是大爺玩世之詞,我卻不敢附合。」文索道:「我怎麼是玩世?你若不信,拭目靜觀,我的話總有應驗。」絢雲道:「曹老哥想必為大爺參案來的?」春山道:「正是。我想內府官員開買賣的多得很,劉都老爺這件事作的真令人意想不到。」文索道:「功名原是身外物,提他作甚?只你們莫錯怪劉博泉,其中原因,連絢雲我此時都沒對他言明。諸位不必細問,日後自然明白的。」絢雲道:「你把我竟說作心腹近人了,我可當不起。」文索道:「什麼當不起?外面哪一個不曉得你和我最親熱?」絢雲道:「我是唱旦的,你少說這些話,被人造出謠言來,我太不合算。」文索道:「只要問心無愧,只管由他編派,《品花寶鑑》裡面,梅、杜,田、蘇,何嘗不是道義之交?」絢雲點頭不語。天已不早,春山起身告辭。次日,去到戲園,看見賬桌上登起牙笏,方知本班應了虎坊橋湖廣會館一本堂會。

    到得那一天,春山來到湖廣會館,聽得鑼響,知已開戲。忙人後台,恰好那體仁閣大學士襄陽單中堂大轎也是這個時候到的。中堂出轎,僕人打開護書取出紅紙名片遞給本館長班舉著,把中堂引往戲台的這一邊來。眾京官早已到齊。那樓上女眷因怕沒坐位,差不多從五更天就擠滿了,兒啼女哭,比戲還熱鬧。

    中堂坐不多時,長班嚷道:「曾大人到了。」便見些京官出去迎接。原來曾九帥新授陝西巡撫,今日是兩湖同鄉公請送行。當下曾九帥紅頂花翎昂然直人,京官左右相陪。九帥同單中堂見了禮,坐了客席。許多頭戴鴿蛋頂子魚刺翎子的戈什哈在旁伺候。九帥向單中堂道:「自從湖北任內引疾告退,已無心仕官,不料天恩高厚又蒙錄用。這陝西雖是一個小省分,卻與甘肅接境,是回人出沒之所,非重臣宿將不能勝任。此去倒要勉竭駑駘,報效聖朝的知遇。」單中堂道:「令兄文正公文學武功照耀千古,大公祖又成一代元勳,古來諸葛三君也未能如此。」九帥道:「若論先兄道德文章,實在是不無可傳。只老中堂未免有過譽之辭,恐先兄在天之靈多抱不安。」單中堂道:「漢高帝有功人、功狗的比喻。令兄文正公不愧中興的一位功人。」九帥搖頭道:「漢初若無那般名將,焉能混一四海?漢高之言是作不得准的。」單中堂笑而不答。

    後台來手戴著纓帽、抱了牙笏請九帥點戲。九帥接過牙笏一看,那上面寫的許多戲名,急忙裡真不曉得從哪一出點起,看了半晌,見那中間有《定中原》三字,即時點了。眾京官齊聲叫好:「這個戲名果是吉祥。況且又合大帥的身份,真個點的太好了。」九帥也甚得意。

    來手人卻大吃一驚,不敢多口,退入後台去了。

    九帥抬頭望那樓中婦女十分嘈雜,坐對單中堂道:「只因戲園不許堂客聽戲,因此每逢堂會便搶著先來。我聞得還不止是同鄉宅眷,並且因親及親,姑姑姨姨哪怕雲南福建一齊約請,總有廣廈千間也容他不得。那後孫公園安徽會館雖有戲樓,只因李少荃一人作梗,便沒有女客蹤跡。少荃軍功也只如此,究竟有些魄力,勉強夠得上一個大學士。比那尋章摘句,耳不聞金鼓之聲,目不見旌旗之色的伴食宰相,豈止上下床之別?」

    他正說得高興,台上《定中原》已經出場。有那不相干的小生扮了魏主曹芳升殿傳旨,宣上葉忠定扮的司馬師,商議國政。不知怎的,司馬師拔劍斬殺朝官,魏主回宮。一個掃邊青衣旦扮了張後,董文扮了張緝,同魏主定計修寫密詔,四路調兵,要除司馬;大事洩露,張緝被殺,司馬師帶劍逼宮,當著魏主叱令武士把張後絞死。

    演至此處,單中堂道:「我這才明白『逼宮』叫作『定中原』!這個戲名是何取義?未免不通。我輩作官人若喜歡看這樣戲,我便認他是有了異志。」九帥被他點醒,道:「哎呀,我大大的錯了!這齣戲實是不該點的。」越想越覺不安,霍的站起,向單中堂等拱手告別,翻身往外便走,戈什哈隨後緊跟。

    將行至正面樓前,忽然樓上一道寒光對著九帥的臉直射過來。九帥閃躲不及,淋得一頭盡濕,鬚眉都帶了水點,覺得有些臊氣。擦乾眼睛看時,見個女眷抱著小孩在那裡把溺。九帥道:「誰家的婆娘,怎的把溺卻不看人,敢是瞎了!」那女眷大怒,放下小孩,抓起水煙袋望九帥劈頭就打。九帥急閃,那支煙袋落在當地,重複迸起,卻把九帥打了一打。眾戈什哈嚷道:「反了反了!怎麼冒犯起大帥的憲貨來了!」九帥也怒道:「老子殺人不眨眼!你怎的這等無禮?待我拆了這座樓,看你怎樣看戲!」那女眷道:「混賬!你想殺人,到你家裡關起門來殺吧,外人是不准你殺的!怪道頂子是紅的,大約是人血染的!你說拆樓,難道樓下我就坐不得?」九帥氣得暴跳如雷,那樓上茶壺茶碗不住的往下紛紛亂砍。只鬧得戲也打住了。

    眾京宮一半吆喝樓上不許動手,一半作揖打恭向九帥賠罪。九帥忿忿的去了。這裡眾京官重複入座,開鑼又演。單中堂年紀大了,坐不住,也打轎回宅。這裡演至更深方散。

    那單中堂睡過一夜,次日,將將起床,會館值年氣急敗壞的跑來道:「曾沅帥今早果然差了許多軍漢來毀會館戲樓,請中堂作主。」單中堂道:「我早知會有此事!沅甫氣量未宏,焉能容人!」便差僕人前去打探。那僕人去不到半個時辰,抱頭鼠竄而歸道:「不好了,四面大樓差不多都拆得土平了。」值年只急得抓耳撓腮道:「為今之計,只有約請兩湖同鄉去求沅帥。」單中堂道:「不相干,曾老九動了真氣,豈是可以勸得轉的?這位官太太也未免太橫了。」想了一想,道:「我有辦法。」即取筆紙寫了幾個字,封在函內,著僕人飛速送往爛縵衚衕湖南會館面呈曾大人親啟。

    僕人領命,騎匹快馬奔到湖南會館,遞了進去。曾九帥接過拆開一看,卻寫的是「司馬師逼宮」五個字兒。沉吟了半刻,道:「咳!我固有氣,忘了昨日的荒唐,再若得罪京朝的一般士大夫,他們收拾我恰有機會。單地山畢竟在官場裡比我老練,思慮周到。這湖廣會館還算有些造化。」便一面發遣來人,一面派戈什哈喚回軍漢,不拆館了。歇過幾日,竟赴陝西。

    這會館卻四面大樓已毀去三面,只剩那面肇禍的正樓,安堵如故。眾京官要重新修建,單中堂道:「我們何必得罪沅帥。修補之役,留待後賢未為不可。」即將牆垣修整,那三面樓卻是未曾重造。

    這段新聞傳遍都下,便有人說道:「皇上腳底下無故折毀戲樓,恐怕不至吉祥。」大家聽了,也不深信。誰知竟被他說著。同治皇帝便於那年往太廟去了。只因未立子嗣,西太后立了醇親王之子為帝。這朝皇帝是西太后嫡親姨姪,卻是去世皇帝的從弟,尚在沖齡,仍是西宮太后垂簾聽政。那文武大臣都到內廷辦理喪禮,只有侍郎明善臥病在家,告假未到。這百日期內,眾伶人正有餘暇,齊來探望。

    要知侍郎病勢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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