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竞赛小说 www.jsxs.net,最快更新梨园外史最新章节!

真個容光照人,丰神奪目。「滌垢泉」的一場:裸著身體露出一身白肉,引得四座發喊若狂。那砌末忽而石洞,忽而蓮池,變幻離奇令人不測,座客個個稱心滿意。可惜陽光未落,砌末上的燈燭不甚閃耀,是個美中不足。

    那營混子卻掩著肚子只是哼,大約這一園裡只有他一人不樂。《盤絲洞》演畢,這日的戲已經終局。座客方才移動,他念了一聲佛,也不及與同來的人招呼,分開一條路,亂撞出去。

    嵩如等人散了一大半,才慢慢起身,緩步出園。滿街上車馬填塞,接連不斷。嵩如走幾步,站幾步,從車縫中好容易擠出這條大柵欄。同來的人,都已擠失了蹤跡。一望觀音寺街,還是層層密密的車輛,不易通過。他向北走煤市街,卻又撞著了王恩潼。兩個走得很累,肚中又覺得饑餓,嵩如便約恩潼到萬福居吃飯。

    往西進楊梅竹斜街,不多幾步,便是萬福居。跨了進去,櫃上的笑臉相迎道:「您來了,幾位呀?」嵩如道:「只有兩人,並不請客。有地方沒有?」櫃上的連聲道:「有!」引了二位,穿著灶房,直入裡面,找個房間坐定。跑堂過來招呼,泡茶,端進黑白瓜子。嵩如道:「咱們有些餓了,你就擺吧!」跑堂的應了一聲,拭了桌子,放好杯箸,恩潼、嵩如點了熗青蝦、拌鴨掌、松花、鹵牲口,四個涼碟子,要了一壺好酒,二人對酌起來。

    嵩如道:「飯館子總把灶放在門首:倘若一個不小心,走了水,卻是厲害。」恩潼道:「著火也不是什麼奇事。咱們聽戲的這個園子和三慶園、同樂軒,都是燒過的,不久即便修築得完整如初。當時也沒聽見燒死過多少人。」恩潼道:「別的人不知道:聽說三慶園失火的那一回,有個刑部書辦姓金的,的確燒死在內。不論哪一處失了火,你總不怕,因為你同火德謝天君是一家,斷不會燒你的。」嵩如道:「你是王靈官的貴華宗,也可無妨。只是火神姓謝,我倒聞所未聞。」恩潼道:「古人筆記中有此一說。那玄天上帝《北遊》中,也曾載過。」嵩如道:「我只知邱長春作了一部唐僧取經的《西遊記》,卻不曾看過什麼《北遊》。」恩潼道:「唐僧西遊,是吳少陽作的,與邱長春無乾。《淮安府志》裡說得十分詳細。長春西遊,另是一書,是筠(上「竹」下「移」)叢書內刻過的。邱氏西遊原本,比現行的悟一子《西遊真詮》也有繁簡之別。即如通天河陳老兒道:『他兒子是關聖爺爺駕下求來,所以喚作關保。』《真詮》裡刪了這句話。這關保的名字,便沒來歷,不如吳氏原書細密。」嵩如道:「崑曲中也有西遊故事,不知巧玲今日演的這出《盤絲洞》,是否是從傳奇原本摘下來的。」恩潼道:「我也弄不清楚,只那《納書楹》、《綴白襲》卻都沒有這一折。」嵩如道:「今日這齣戲,總算很好的了。先不要說巧玲絕世無雙,便是配的四個小怪,都是司坊上選,又羼上兩個丑的,越顯得粉白黛綠,目蕩神駘,真叫作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恩潼道:「有四怪之美,更顯得巧玲出眾。這就和吳道玄畫天尊先畫極莊嚴的仙吏,陳老蓮畫關壯繆先畫極雄偉的周侖,劉嵐塑朝陽門外東嶽廟的仁聖帝,須用唐相魏鄭公的遺像作侍曹官,都是一般用意。都叫作烘雲托月之法。」嵩如道。「我也久聞劉嵐塑是出名的。不拘幾時,你我同去看一看。」恩潼道:「使得。」

    二人談得高興,又添了一壺酒。忽聽隔壁客座裡說話,聲音漸厲,好似抬槓的一般。二人都吃一驚,從壁縫中張時,見那邊也對坐著兩個人,好像都是文墨之士。一個順天外縣口音,一個揚州口音。那順天外縣口音的面西而坐,臉上帶著怒容。那揚州口音的,面東而坐,卻看不出他的神色,正是唇槍舌劍發作的時候。

    王、謝二人打住話頭,伏在壁邊竊聽。只聽得那順天外縣口音的道:「聽戲雖是小道,但也須懂得戲,才可以發議論。你對於此道一竅不通,你定的是非優劣,哪裡作得准!」那揚州口音的道:「戲是勸誡愚人的,所以王文成、劉忠介都不甚以它為然。但這還是世間法,若依我佛出世大法,聽戲是犯誡律的。所以我說戲無益於我輩士大夫,你怎麼定要說它娛情悅耳,一日也不可少?這豈不是個邪見?可笑之至!」那順天外縣口音的道:「這譬如吃東西,各人有各人的食性,不能強同。我懂戲,我便愛聽。你不懂戲,你便不愛聽。但你果真不聽戲,也就罷了,又何必偶爾觀場,便胡亂品評伶人的優劣?及至被我問短,又拿這些大帽子來壓人。這是讀書文士的第一等惡習。你真正豈有此理,還敢笑我!」那揚州口音的道:「這話講的可笑!你雖然比我只早一科,總是個老前輩。只求你不要擺這老前輩的架子來壓我,就算萬幸。我卻怎敢拿大帽子壓你!」那順天外縣口音的道:「你原來還曉得我是你的老前輩!你可知乾隆年間,劉石庵相國將到咱們衙門的時節,去拜老前輩。有個老前輩坐著受禮,向石庵相國笑道:『你也是個翰林了,但這翰林是不容易當的。』便把石庵相國痛痛的戒飭了一番。石庵相國低頭退出。可見老前輩是要教訓後輩的。你且站了,聽我良言。昔夫子告子路: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你對於戲劇一道初不甚解,似乎不當妄有議論,才合乎聖人之道。」那揚州口音的道:「前輩雖可教訓後輩,但前輩有過,後輩也可直言。似老前輩既誦法先王,應當屏除靡靡之音,不聽鄭衛之聲,才是正道。豈可予智自雄,以通曉戲曲自負,下同徘優,亦非大雅所尚。」那順天外縣口音聽了大怒,直跳起來道:「反了,反了!你怎敢詆毀先達:我今日不得不樸作教刑了。」只聽拍的一聲,那揚州口音的身上已經著了一拳。王、謝二人見他們鬧得好笑,正不好走去勸解,只見別的客座裡跑過一個人來,一口極好的北京話,向那順天外縣口音的作揖打恭,老前輩長老前輩短,敷衍了半天。那順天外縣口音的指著揚州口音的,嘮叨了一大篇,大約是說他的過錯,聽不十分詳細。那揚州口音的合著掌,只是高聲念佛,不答一言。那順天外縣口音的說夠多時,才帶著怒氣走了。那北京口音的問道:「老同年不曾吃他打傷嗎?」那揚州口音的道:「凡人都是未來佛。他雖打我,我只把他當作佛菩薩看,便沒了氣。我身四大皆空,傷於何處?仔細想來,方才我說的話也有觸怒他的去處,就挨他幾下打,也是該的。」那北京口音的道:「老同年的德量,真不可及!」一面喚進跑堂,吩咐寫了他的賬。那揚州口音的道謝一聲,緩步而去。那北京口音的仍去吃他的飯。

    王、謝二人看了半響,仍歸原座。嵩如道:「這幾個一定是翰苑清班。打起架來還要大聲疾呼的叫老前輩,唯恐別人聽不見。這也可笑的很!」恩潼道:「那個揚州人很有氣量,婁師德唾面自乾不過如此。那個順天人,滿口自稱懂戲,也是風會所趨。」嵩如道:「優巧者國亡。這個風氣卻實在不好!」

    二人又點了幾樣菜用飯。飯畢,跑堂進來算賬。嵩如問道:「方才打架的那兩位老爺,和那勸架的,你可認識?」跑堂道:「有認識的,有不認識的。老爺若問,待我慢慢說來。」

    要知他說些什麼,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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