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竞赛小说 www.jsxs.net,最快更新悲惨世界最新章节!

sp;“您对我胡说什么?”

    “第二个:他没有杀死沙威,因为杀死沙威的人是沙威。”

    “您想说什么?”

    “沙威是自杀的。”

    “拿出证据!拿出证据!”马里于斯怒气冲冲地嚷道。

    泰纳迪埃一字一顿地说,就像朗诵亚历山大体的古诗:

    “警——察——沙——威——被——发——现——淹——死——在——兑——换——桥——的——一——条——船——下。”

    “拿出证据来!”

    泰纳迪埃从旁边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灰皮大信封,好像装着一些大小不等的折好的纸张。

    “我有自己的卷宗,”他平静地说。

    他又补充说:

    “男爵先生,为您的利益着想,我深入了解了让·瓦尔让。我说,让·瓦尔让和马德兰是同一个人,我说,杀死沙威的凶手就是沙威,我说话是有根有据的。不要手写的证据,手写的不足信,是用来瞎帮忙的,而要印刷的证据。”

    泰纳迪埃一面说,一面从信封里取出两期发黄的、褪色的、发出强烈烟草味的报纸。其中一期折痕处都裂开了,变成方块的一张张,比另一张旧得多。

    “两件事,两个证据,”泰纳迪埃说。他把两张打开的报纸递给马里于斯。

    这两张报纸,读者已经知道。更旧的一张是一八二三年七月二十五日的《白旗报》,证实马德兰先生和让·瓦尔让是同一人。另一张是一八三二年六月五日的《通报》,证实沙威的自杀,另外还指出,这是根据沙威写给厅长的一份报告,他在麻厂街当了俘虏,由于一个暴动者的宽容才捡了条命,暴动者有把手枪,没有打碎他的脑袋,而是朝天开枪。

    马里于斯看了报。显而易见,有日期,证据确凿,这两张报纸印刷出来,不是专门为了支持泰纳迪埃的说法的;《通报》发表的消息是警察厅正式提供的。马里于斯不容怀疑。出纳员提供的情况是假的,他搞错了。让·瓦尔让突然变得高大,从云端显露出来。马里于斯不由得发出欣喜的喊声:

    “那么,这个不幸的人是令人钦佩的!这笔财产确实全都属于他!这是马德兰,一个地方的保护人!这是让·瓦尔让,沙威的救星!这是一个英雄!这是一个圣人!”

    “这不是一个圣人,这不是一个英雄,”泰纳迪埃说,“这是一个杀人凶手和窃贼。”

    他的语气像开始感到自己有点权威,他又补充说:“咱们冷静一下。”

    窃贼,杀人凶手,这些字眼马里于斯以为消失了,却又重新提起,好像冷水淋浴浇在他身上。

    “又来了!”他说。

    “确实如此,”泰纳迪埃说。“让·瓦尔让没有窃取马德兰,但仍然是个贼。他没有杀死沙威,但仍然是个杀人犯。”

    “您想说的是,”马里于斯又说,“四十年前那件可悲的盗窃案,从您的报纸也能看出,他以一生忏悔、牺牲和做好事来赎罪。”

    “我说杀人和抢劫,男爵先生。我再说一遍,我说的是最近的事。我要向您透露的绝对没人知道。秘而不宣。您也许会从中找到让·瓦尔让巧妙地赠给男爵夫人那笔财产的来源。我说巧妙,因为通过这类赠与,就能溜进一个体面的家庭,分享舒适,一箭双雕,隐藏了罪行,享受到窃取的钱,隐姓埋名,又给自己建立一个家庭,真是不笨哪。”

    “我本来可以在这里打断您,”马里于斯说,“不过讲下去吧。”

    “男爵先生,我会全部告诉您,酬劳多少随便您赏赐。这个秘密值一堆黄金。您会对我说:‘为什么你不对让·瓦尔让去说呢?’理由非常简单:我知道他放弃了这笔财产,您得益了,我感到这一招很巧妙;他一文不名了,他会对我两手空空,既然我需要一笔钱到若阿雅去,我宁愿找您,您掌握一切,他什么也没有。我有点累了,请允许我坐下。”

    马里于斯坐下,示意他也坐下。

    泰纳迪埃坐在一张软垫椅上,拿起那两张报纸,装进信封,用指甲敲了几下《白旗报》,咕噜着说:“我搞到这份报可费了劲啦。”说完,他架起二郎腿,往椅背上一靠,这种姿势是对自己的话十拿九稳的人所特有的,然后他庄重地进入正题,加重每个字的分量:

    “男爵先生,一八三二年六月六日,就是约一年以前,暴动那天,有个人在巴黎的主管道里,就在下水道汇入塞纳河那边,残老军人院桥和耶拿桥之间。”

    马里于斯猛地将自己的椅子靠近泰纳迪埃的椅子。泰纳迪埃注意到这个动作,继续慢吞吞地说,像有口才的人抓住听他讲话的人,并感受到对方的激动那样。

    “这个人不得不躲藏起来,与政治方面的原因无关,他以下水道为家,有入口的钥匙。我再说一遍,这是在六月六日;大约晚上八点钟。那人听到下水道有响声。他十分吃惊,蹲下来观察。这是脚步声,有人在黑暗中走路,朝他这边走来。怪事,下水道有另一个人。下水道出口的铁栅门在不远处。从那边透进来的一点亮光,使他看出新来的人,这个人背上扛着一样东西。他弯腰走着。这个弯腰走路的人以前是苦役犯,他扛在肩上的是一具尸体。当场抓住犯了杀人罪。至于抢劫,那是当然的;谋钱害命嘛。这个苦役犯要把尸体扔到河里。有一点需要说明,就是到达出口铁栅门之前,这个从老远的下水道走过来的苦役犯必定遇到一个可怕的泥坑,他本来可以把尸体扔在泥坑里;但是,第二天,下水道工在清理泥坑时,会找到这个被谋杀的人,凶手不打算这样做。他宁愿扛着这么重的东西,穿过泥坑,一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不可能不拿命豁上去;我不明白他怎么活着出来。”

    马里于斯的椅子更靠近了。泰纳迪埃趁机吁了一口长气。他继续说:

    “男爵先生,下水道不是演兵场。那里什么都缺,连地方也缺。两个人在那里,就要相遇。事情正是这样。以此为家的人和过路者,不得不互相问好,双方都很不情愿。过路者对以此为家的人说:‘你看到我背着什么,我必须出去,你有钥匙,给我吧。’这个苦役犯力气惊人。无法拒绝。但有钥匙的人同他谈判,只是为了争取时间。他观察这个死人,但什么也看不出来,只知道他很年轻,衣着不错,像个有钱人,鲜血使他面目全非。他一面谈话,一面找到办法从后边撕下一块被杀害人的衣襟,不让凶手发觉。您明白,这是物证;用这个办法可以重新抓住线索,证明凶手有罪。他把物证放进口袋里。然后打开铁栅门,让这个家伙扛着重负出去,再关上铁栅门,逃走了,不想进一步牵连到这个案件中,尤其在凶手把死尸扔进河里时不想在场。现在您明白了。扛着死尸的人是让·瓦尔让;有钥匙的人是眼下对您说话的人;那块衣襟……”

    泰纳迪埃说完这句话时,从口袋里掏出那块撕下的黑呢,上面斑斑点点,他用双手的拇指和食指夹住,举到眼睛的高度。

    马里于斯站了起来,脸色苍白,几乎停止呼吸,目光盯住这块黑呢,一言不发,退到墙壁,右手伸到身后,在墙上摸索靠近壁炉的橱门锁孔上的钥匙。他摸到这把钥匙,打开橱门,把手臂伸进去,也不往里看,惊惶的目光不离开泰纳迪埃抖开的布片。

    泰纳迪埃继续说:

    “男爵先生,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被害的年轻人是一个外国阔佬,被让·瓦尔让诱进圈套,他身上有一笔巨款。”

    “年轻人是我,这是外套!”马里于斯嚷道,他把血迹斑斑的旧衣扔在地上。

    然后,他从泰纳迪埃手里夺过布片,蹲下来,将布片凑近撕开的衣襟。裂缝正好吻合,布片拼全了衣服。

    泰纳迪埃目瞪口呆。他在想:“我成了傻帽。”

    马里于斯颤巍巍地站起来,又绝望又喜形于色。

    他在口袋里搜索,气呼呼地走向泰纳迪埃,手里攥满五百法郎和一千法郎的钞票,举到泰纳迪埃的脸上,几乎碰上了。

    “您是一个无耻的人!您是一个说谎的人,爱诽谤人,坏蛋。您来诬陷这个人,却为他洗刷了;您想陷害他,却使他变得崇高。您才是盗贼!您才是杀人凶手!我在济贫院大街的破屋里见过您,泰纳迪埃·荣德雷特。我摸清您的底细,足够把您送到苦役监,如果我愿意,甚至送到更远的地方。拿着,这是一千法郎,您这恶棍!”

    他把一张一千法郎的钞票扔给泰纳迪埃。

    “啊!泰纳迪埃·荣德雷特,卑鄙的无赖!出售秘密的旧货商,兜售隐私的商人,发掘黑暗的人,无耻之徒,这回给您用作教训!拿着这一千五百法郎的钞票,从这里滚出去!滑铁卢保护了您。”

    “滑铁卢!”泰纳迪埃喃喃地说,将一千五百法郎塞进口袋里。

    “是的,杀人凶手!您在那里救了一个上校的命……”

    “是一个将军,”泰纳迪埃抬起头来说。

    “一个上校!”马里于斯气咻咻地说。“我才不会为一个将军给一分钱呢。您到这里来干伤天害理的事!我对您说,您无恶不作。滚!不要见我!只是希望您幸福,这是我的全部愿望。啊!魔鬼!这里还有三千法郎,拿走吧。明天您就出发,带着您的女儿到美洲去;因为您的妻子已经死了,卑劣的骗子!我会监视您动身,强盗,到那时,我会再给您两万法郎。到别的地方上绞刑吧!”

    “男爵先生,”泰纳迪埃回答,一躬到地,“永远感谢。”

    泰纳迪埃出去了,什么也不明白,在钱袋舒服的重压和钞票落在头上的响雷打击下,又惊又喜。

    他像遭到雷轰,但又很高兴;如果有避雷针防雷轰,他会非常生气。

    我们马上把这个家伙的事了结吧。上述事件发生两天后,在马里于斯的安排下,他同女儿阿泽尔玛一起动身到美洲去,用的是假名,揣上到纽约兑现的两万法郎汇票。泰纳迪埃这个破落的市民,精神堕落已无可挽救;他在美洲同在欧洲一样。跟一个恶人接触,有时会办糟一件好事,将好事变成一件坏事。泰纳迪埃用马里于斯的钱去贩卖黑奴。

    泰纳迪埃一出去,马里于斯便跑到花园,柯赛特还在那里散步。

    “柯赛特!柯赛特!”他叫道。“来呀!快来。我们一起走。巴斯克,叫辆出租马车!柯赛特,来呀。我的天!是他救了我的命!一分钟也不要耽误!戴上你的披巾。”

    柯赛特以为他说疯话,但还是听从了。

    他喘不过气来,把手按在心房上抑制心跳。他大步来回踱步,拥抱柯赛特,说道:“啊!柯赛特!我是个可耻的人!”

    马里于斯发狂了。他开始隐约看出让·瓦尔让是个无比高大的苦难形象。一种闻所未闻的品德出现在他眼前,崇高、和蔼、无可度量而又谦卑。苦役犯升华为耶稣。马里于斯被这奇迹弄得目眩。他不太清楚看见什么,只知伟大。

    不一会儿,出租马车来到门前。

    马里于斯扶柯赛特上车,自己跳了进去。

    “车夫,”他说,“武人街七号。”

    出租马车开动了。

    “啊!多么高兴啊!”柯赛特说,“武人街七号。我不敢向你提起呢。我们去看让先生。”

    “去看你的父亲,柯赛特!比以往更应是你的父亲。柯赛特,我猜到了。你对我说过,你从来没有收到我让加弗罗什送给你的信。信落在他手里。柯赛特,他到街垒来救我。由于他需要成为天使,顺便他救了别人;他救了沙威。他把我从深渊中拖出来,是为了给你。他把我扛在背上,穿过可怕的下水道。啊!我忘恩负义多么可恶。柯赛特,他当了你的保护人以后,又当了我的保护人。你想想,有一个可怕的泥坑,很可能淹死在里面,淹死在烂泥中,柯赛特!他扛着我穿过去。我昏迷不醒,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无法知道自己的遭遇。我们去把他接回来,同我们住在一起,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他再也不离开我们。但愿他在家里!但愿我们能找到他!我的余生要尊敬他。是的,应该这样,明白吗,柯赛特?加弗罗什把我的信交给了他。一切得到解释。你明白了。”

    柯赛特一句话也不明白。

    “你说得对,”她对他说。

    出租马车滚动向前。

    五、黑夜之后是白昼

    听到敲门声,让·瓦尔让回过身来。

    “请进,”他有气无力地说。

    门打开了。柯赛特和马里于斯出现。

    柯赛特冲进房间。

    马里于斯站在门口,靠在门框上。

    “柯赛特!”让·瓦尔让说,他从椅子里站起来,双臂张开,抖动不已,神色惊慌,脸色苍白,样子凄惨,眼里洋溢着无限的喜悦。

    柯赛特激动得透不过气来,扑在让·瓦尔让的胸口上。

    “父亲!”她说。

    让·瓦尔让惶恐地嗫嚅说:

    “柯赛特!是她!是您,夫人!是你!啊,我的天!”

    柯赛特搂紧了他,他大声说:

    “是你!你来了!你原谅我了!”

    马里于斯垂下眼皮,不让眼泪流出来,他走了一步,抽搐的嘴唇发出喃喃的话语声,要止住呜咽:

    “我的父亲!”

    “您也一样,您原谅我了!”让·瓦尔让说。

    马里于斯说不出话来,让·瓦尔让又说:“谢谢。”

    柯赛特拉下披巾,把帽子扔在床上。

    “这碍我的事,”她说。

    她坐在老人的膝上,虔敬地分开他的白发,吻他的额角。

    让·瓦尔让任她摆弄,不知所措。

    柯赛特只朦胧地有点明白,她加倍温存,仿佛想偿还马里于斯的债。

    让·瓦尔让结结巴巴地说:

    “我多蠢呀!我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想想看,蓬梅西先生,正当你们进来的时候,我对自己说:‘完了。这是她的小裙子,我是一个不幸的人,我再也见不到柯赛特了。’我这样说的时候,你们正在上楼梯。我多蠢呀!人真是蠢!没有考虑到仁慈的天主。仁慈的天主说:‘你以为别人把你抛弃了,傻瓜!不,不,事情不会这样。哦,那儿有个可怜的老人需要一个天使。’于是天使来了;又看到了他的柯赛特,又看到了他的小柯赛特!啊!我以前多么不幸啊!”

    他一时说不下去了,然后继续说:

    “我确实需要隔点时间看看柯赛特。一颗心,总得给它一点安慰。但我感到我是多余的。我给自己找理由:‘他们不需要你,呆在你的角落里吧,没有权利赖着不走。’啊!感谢天主,我又看到了她!柯赛特,你知道你的丈夫很俊吗?啊!你有漂亮的绣花领子,好极了。我喜欢这种图案。是你的丈夫选择的,对吗?还有,你需要开司米围巾。蓬梅西先生,让我用‘你’称呼她吧。时间不长了。”

    柯赛特接口说:

    “这样丢下我们,真太狠心啦!您究竟到哪里去了?为什么您走那么久?从前您旅行不超过三四天。我派尼科莱特来。总是回答:‘他不在。’您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不让我们知道?您知道您大变样了吗?啊!不像话的父亲!他病了,我们却不知道!啊,马里于斯,摸摸他的手,手多冷啊!”

    “你们终于来了!蓬梅西先生,您原谅我了!”让·瓦尔让又说一遍。

    听到让·瓦尔让再说一遍这句话,马里于斯满腹的话找到了一个出口,便爆发出来:

    “柯赛特,你听到吗?他到了这种程度!他请求我原谅。你知道他为我做了什么事吗,柯赛特?他救了我的命。他做的事不止于此。他把你给了我。救了我以后,将你给了我以后,柯赛特,他怎样对待自己呢?他自我牺牲。他就是这样的人。而我却忘恩负义,如此健忘,如此无情,是个罪人,他却对我说:‘谢谢!’柯赛特,我整个一生匐伏在这个人脚下,也远远不够。这个街垒,这下水道,这熔炉,这污水坑,他为我,为你,全穿越过去,柯赛特!他背着我穿过重重鬼门关,让死神离开我,自己却接受死亡。勇敢、美德、英雄气概、圣洁,他统统具备!柯赛特,这个人是天使!”

    “嘘!嘘!”让·瓦尔让低声说。“为什么要说这一大套?”

    “您呀!”马里于斯又气恼又尊敬地大声说,“为什么您不说出来?这也是您的错。您救了别人的命,却瞒起来!更有甚者,您借口揭露自己,自我污蔑。真可怕。”

    “我讲出真相,”让·瓦尔让回答。

    “不,”马里于斯又说,“真相要全部说出来;您却没有说。您是马德兰先生,为什么不说出来?您救了沙威,为什么不说出来?您救了我的命,为什么不说出来?”

    “因为我的想法同您一样。我感到您是对的。我必须走开。如果您知道了下水道的事,您就会让我留在你们身边。我应该保持沉默。如果我说出来,对一切都有妨碍。”

    “妨碍什么!妨碍谁!”马里于斯反驳说。“难道您还想留在这里吗?我们把您带走。啊!我的天!真想不到,我是偶然知道这一切的!我们把您带走。您属于我们家。您是她的父亲和我的父亲。您在这可怕的屋子里不能再多待一天。不要想您明天还会在这里。”

    “明天,”让·瓦尔让说,“我不会在这里,但我也不会在你们家里。”

    “您这是什么意思?”马里于斯回答。“啊,我们不答应您再去旅行。您不再离开我们。您属于我们。我们不放您走。”

    “这回可是严肃的,”柯赛特添上说。“我们下面有辆车。我把您劫走。如有必要,我会用武力。”

    她笑着做了个动作,要把老人抱起来。

    “我们家一直给您留着房间,”她继续说。“要是您知道花园这时候多么漂亮就好了!杜鹃喜欢飞来。小径铺上了河沙;有紫色小贝壳。您会吃到我的草莓。是我浇灌培植的。再没有什么夫人,再没有什么让先生,我们是在共和国里,大家都用‘你’称呼,是不是,马里于斯?纲领改变了。您要知道,父亲,我有一件伤心事,有一只红喉鸟在一个墙洞里筑巢,一只恶猫把鸟给吃了。我可怜的漂亮小红喉鸟把头搁在它的窗口,望着我!我哭了一场。我会杀死这只猫!但现在再没有人哭了。大家欢笑,大家高兴。您要来同我们一起住。外公会多么高兴!您在花园里会有块地,您种上东西,我们会看到您的草莓像我的一样美。还有,只要您愿意,我什么事都做,还有,您会服从我。”

    让·瓦尔让听而不闻。他听到的是美妙的声音,而不是话语的意思;一大滴眼泪,是心灵的暗珠,慢慢在他的眼里形成。他喃喃地说:

    “事实证明天主是仁慈的,她来了。”

    “我的父亲!”柯赛特说。

    让·瓦尔让继续说:

    “生活在一起确实非常迷人。树上都是鸟儿。我同柯赛特一起散步。活在世上,互相问好,在花园里互相召唤,多么美妙啊。从早晨起就见面。我们每人种植一小块地。她让我吃她的草莓,我让她采摘我的玫瑰。这会是迷人的。不过……”

    他止住话头,轻轻地说:

    “很遗憾。”

    眼泪没有掉下来,缩回去了,让·瓦尔让以微笑来代替。

    柯赛特捧住老人的双手。

    “我的天!”她说,“您的手更冷了。您病了吗?您难受吗?”

    “我吗?不,”让·瓦尔让回答,“我很好。不过……”

    他止住了。

    “不过什么?”

    “我待会儿就要死了。”

    柯赛特和马里于斯不寒而栗。

    “死!”马里于斯叫起来。

    “是的,但没有什么,”让·瓦尔让说。

    他吸了口气,露出微笑,又说:

    “柯赛特,你刚才在对我说话,说下去,再说呀,你的红喉鸟死了,说呀,我要听你的声音!”

    目瞪口呆的马里于斯望着老人。

    柯赛特发出一声令人心碎的叫喊。

    “父亲!我的父亲!您要活下去。您会活下去。我要您活着,您明白吗?”

    让·瓦尔让慈爱地朝她抬起头。

    “噢,好的,别让我死。谁知道呢?我也许会服从。你们来到的时候,我正要死。这止住了我,我觉得活过来了。”

    “您充满活力和生机,”马里于斯叫道。“您以为人会这样死吗?您以前很伤心,现在不伤心了。是我要请您原谅,而且要跪下!您会活下去,同我们一起生活,而且活很久。我们接您走。我们俩今后只有一个想法,让您幸福!”

    “您看到了,”柯赛特眼泪汪汪地说,“马里于斯说,您不会死。”

    让·瓦尔让继续微笑。

    “您要把我接回去,蓬梅西先生,难道这能改变我的身份吗?不,天主同您和我一样考虑,不会改变看法;我走掉是必要的。死是一个很好的安排。天主比我们更清楚我们需要什么。但愿你们幸福,蓬梅西先生有了柯赛特,青春娶了早晨,我的孩子们,但愿你们周围有丁香和黄莺,你们的生活是浴满阳光的美丽草坪,上天的一切奇观充满你们的心灵,现在,我没有什么用处了,我要死了,这一切肯定很好。听着,要理智,现在不可挽回了,我充分感到完了。一小时前,我昏厥过一次。还有,昨天夜里,我喝光放在那里的一罐水。你的丈夫很好,柯赛特!你跟着他比跟着我好得多。”

    门发出吱呀一声。医生进来了。

    “你好,再见,医生,”让·瓦尔让说。“这是我可怜的孩子们。”

    马里于斯走近医生。他只问了一句话:“先生?……”但说话的方式包含一个完整的问题。

    医生以眼色示意来回答。

    “不能因为事情不顺心,”让·瓦尔让说,“就认为天主不公正。”

    默然无声。人人的胸膛都感到压抑。

    让·瓦尔让转向柯赛特。他开始凝视她,仿佛想把她永远摄走。他已经走下黑暗的深渊中,凝望柯赛特时依然是入迷的。这温柔的脸的反光照亮了他苍白的脸。坟墓也可能目眩。

    医生给他把脉。

    “啊!他需要的是你们!”他望着柯赛特和马里于斯,喃喃地说。

    他俯在马里于斯的耳边,很轻地补上一句:

    “太晚了。”

    让·瓦尔让几乎不断地望着柯赛特,又平静地注视马里于斯和医生。只听到从他嘴里说出这句勉强听得清的话:

    “死不算什么;活不下去才是可怕的。”

    突然他站了起来。体力的恢复有时是临终的信号。他以坚定的步子走向墙壁,推开想帮助他的马里于斯和医生,从墙上摘下挂在那里的耶稣受难青铜小十字架,以身体健康、自由灵活的步态走回来坐下,把十字架放在桌上,提高了声音说:

    “这是伟大的殉难者。”

    然后他的胸脯塌下去,头摇晃一下,仿佛对坟墓的陶醉攫住了他,他的双手放在膝上,用指甲抠进长裤的布里。

    柯赛特扶住他的双肩,抽泣着,想对他说话,却办不到。心酸的口沫伴随着眼泪,话语掺杂其中,只听得清这几个字:“父亲!不要离开我们。怎能刚找回您又失去您呢?”

    可以说临终像蛇蜿蜒而行。来来去去,朝坟墓前进,又返回生命。在死亡的行动中有摸索。

    让·瓦尔让在半昏迷状态后,挺住了,摇晃脑袋,像要摆脱黑暗,又变得几乎完全清醒。他抓住柯赛特的袖口,吻了一下。

    “他清醒过来啦!医生,他清醒过来啦!”马里于斯叫道。

    “你们俩都很好,”让·瓦尔让说。“我来告诉你们,是什么事使我痛苦。使我痛苦的是,蓬梅西先生,您不肯动用那笔钱。这笔钱确实是属于您妻子的。我给你们解释,孩子们,正因如此,我很高兴看到你们。黑玉产自英国,白玉产自挪威。这一切都写在纸上,你们会看到的。我发明了手镯的金属搭扣,代替焊接的金属扣环。这更美观,质量更好,成本便宜。你们明白这笔钱是怎样赚来的。柯赛特的财产确实是属于她的。我把具体情况告诉你们,让你们放心。”

    看门女人上楼透过门缝往里瞧。医生叫她走开,但不能阻挡这个热心的好女人走开之前对垂危的人喊道:

    “您要一个教士吗?”

    “我已经有了,”让·瓦尔让回答。

    他好像用手指往头上指了一下,似乎他看到那里有一个人。

    主教很可能看到这临终场面。

    柯赛特轻轻地将一只枕头塞到他的腰后。

    让·瓦尔让又说:

    “蓬梅西先生,不要担心,我恳求您。这六十万法郎确实是属于柯赛特的。如果你们不享用,我这一辈子就白白操劳了!我们终于成功地制造出这种玻璃。我们能跟所谓的柏林首饰相媲美。比如,现在还不能跟德国的黑玻璃相抗衡。一罗有一千二百粒打得很光的珠子,成本只有三法郎。”

    我们亲近的人临终的时候,我们就死盯住他,想把他留住。马里于斯握着柯赛特的手,两人难过得哑口无言,不知对死说什么好,绝望得发抖,站在他面前。

    让·瓦尔让越来越衰竭。他每况愈下,接近黄泉。他的呼吸变得断断续续;喘气不时切断他的呼吸。他移动前臂很费力,他的脚动弹不了,随着四肢麻木,躯体也越发虚弱,崇高的心灵往上升,扩展到额头上。未知世界之光已在他的眼睛里隐约可见了。

    他的脸变得煞白,同时露出笑容。生命已不在那里,有着别的东西。他气息奄奄,瞳孔在放大。这是一具死尸,可以令人感到长出了翅膀。

    他示意柯赛特走近,然后让马里于斯过来;显然这是临终的最后一刻,他开始用微弱的声音对他们说话,声音仿佛来自远处,好像从现在起有一堵墙隔在他们和他之间。

    “你过来,两个都过来。我非常爱你们。噢!这样死也安心了!你也一样,你也爱我,我的柯赛特。我很清楚,你对我这老人一直是有感情的。你将这靠垫放在我腰后多体贴啊!你会哭悼我,是吗?不要太伤心。我不愿意你真难受。你们要快快乐乐,我的孩子们。我忘记对你们说,不用扣针的搭扣,赚的钱超过其他。一罗十二打,成本降到十法郎,却卖六十法郎。确实是一桩好买卖。因此,对这六十万法郎不要感到奇怪,蓬梅西先生。这是正当赚来的钱。你们可以放心享福。要有一辆车,不时坐在剧院的包厢看戏,舞会穿上漂亮的衣衫,我的柯赛特,还要宴请你们的朋友,快快活活。刚才我给柯赛特写了几句。她会找到我的信。我把放在壁炉上的两只烛台留给她,这是银的;但对我来说,这是金的,是钻石的;蜡烛插上去就变成圣事大蜡烛。我不知道赠送给我的人在天上对我是不是满意。我竭尽所能了。我的孩子们,你们不要忘记我是一个穷人,你们把我埋在随便一个角落里,放一块石板当标志。这是我的遗愿。石板上不要刻名字。如果柯赛特肯不时来一下,我就很高兴了。您也一样,蓬梅西先生,我要向您承认,我没有一直爱您;我请您原谅。现在,她和您,你们对我来说只是一个人。我非常感谢您。我感到您让柯赛特很幸福。您要知道,蓬梅西先生,她漂亮的粉红脸蛋,就是我的脸颊;我看到它有点苍白,就很忧郁。在五斗柜里有一张五百法郎的钞票。我没有动过。这是给穷人的。柯赛特,你看到放在床上你的小裙子吗?你还认得吗?不过十年之前。时间过得多快!我们曾经多么幸福。完了。孩子们,别哭,我不会走远。我在那边会看到你们。入夜你们只要望过去,就会看到我微笑。柯赛特,你记得蒙费梅吗?你在树林里,非常害怕;你记得我拎起水桶的柄吗?这是第一次我接触到你的小手。手多冷呀!啊!那时你的手通红,小姐,不是现在这样白。还有大布娃娃!你记得吗?你管它叫卡特琳。你后悔没有把它带到修道院!我的温柔天使,多少次你让我笑得多开心!下雨时,你把草茎放到水沟,看着草茎漂走。一天,我给你一个柳条拍子和一只黄蓝绿三色的羽毛球。你呀,你忘记了。你小时候多么顽皮!你玩耍。你把樱桃塞到耳朵里。这是过去的事。我同孩子经过的森林,一起散步的树下,藏身的修道院,游戏,童年的欢笑,都沉入黑暗了。我原以为这一切是属于我的。这就是我的愚蠢所在。泰纳迪埃一家非常阴险。要原谅他们。柯赛特,现在是给你说起你母亲的时候了。她叫芳汀。记住这个名字:芳汀。每次你说起这个名字都要跪下。她吃过很多苦。她非常爱你。你有多么幸福,她就有多么不幸。这是天主的安排。他在天上,看着我们大家,他知道自己在这些大星球上的所作所为。我要走了,孩子们。永远相爱吧。世上只有这个:相爱。你们有时会想到在这儿死去的可怜老人。噢,我的柯赛特!这不是我的错,这些日子看不到你,我的心都要碎了;我走到街角,看到我走过的人,大概我给他们产生怪人的印象,我像发疯一样,有一次出门也不戴帽子。孩子们,现在我看不清东西了,我还有很多事要说,但没关系。惦记着我。你们是受到祝福的人。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我看到一片光明。你们再靠近些。我幸福地死去。亲爱的,将你们的头伸过来些,让我把手放在上面。”

    柯赛特和马里于斯跪了下来,万分激动,被眼泪哽咽住,每人都把头放在让·瓦尔让的一只手上。这双令人肃然起敬的手不再动弹了。

    他仰翻在椅上,两支烛光照亮了他;他苍白的脸望着天空,他让柯赛特和马里于斯吻遍他的手;他死了。

    黑夜没有一点星光,黑沉沉一片。无疑,黑暗中有一个巨大的天使站立着,展开双翼,等待这灵魂。

    六、草埋雨洗

    在拉雪兹神父公墓的公共墓坑附近,远离这座墓城的豪华区,远离向永恒展示死亡丑恶习尚的千奇百怪的坟墓,在一个偏僻角落,沿着一堵旧墙,在爬满牵牛花的高大紫杉下,有一块石板埋在狗牙根和青苔中间。这块石板也不例外,受到岁月的侵蚀,斑驳陆离,覆盖霉菌、苔藓和鸟粪。雨水使它发绿,空气使它发黑。周围没有路径,人们不爱走到这一边,因为草长得高,要弄湿脚。有点阳光,蜥蜴就来光顾。四周野燕麦沙沙作响。春天,树上有莺在啁啾。

    这块石板光秃秃的。当初按照坟墓大小凿成,有意让长和宽仅够盖住一个人。

    看不到名字。

    不过,已经有年头了,有人用石墨笔写下这四行诗,字迹在雨水和尘土下逐渐漫漶了,或许今日已然消失:

    他安息。尽管他的命运很离奇,

    他要活。他死去,只因失去天使;

    事情自然发生,再也简单不过,

    就像白天过去,夜幕便要降落。

    [1]泰纳男爵(1777——1852),法国化学家,1810年成为科学院院士。

    [2]皮特(1708——1778),英国历史最有名的政治家之一。

    [3]卡斯特尔西卡拉,那不勒斯驻巴黎大使。

    [4]蓬梅西的最后两个音节“梅西”,与法语的“谢谢”同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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