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竞赛小说 www.jsxs.net,最快更新悲惨世界最新章节!

中突然看到地狱的出口,会有让·瓦尔让的感受。它会扇动烧残的翅膀,拼命地飞向光灿灿的大门。让·瓦尔让不再感到疲倦,不再觉得马里于斯很重,他恢复了钢筋铁骨的腿力,与其说走不如说跑。随着接近,出口越来越清晰地显现出来。这是一道圆拱门,比逐渐降低的拱顶要低,也比同时缩小的拱廊要宽。隧道收口成漏斗形;这样收紧有缺陷,模仿监狱的边门,在监狱里是合乎逻辑的,在下水道却是不合乎逻辑的,后来改掉了。

    让·瓦尔让来到出口。

    他在那里站住。

    这确是出口,却不能出去。

    圆拱口有一扇粗铁栅门关闭,从外表看来,铁栅门铰链生锈,难得开关,一把厚重的锁锈成红色,好似一块大红砖,把铁栅门锁定在石头门框上。看得见锁孔,还有深深插入锁横头的粗锁舌。锁明显锁了两道。这是监狱用的一种锁,老巴黎常常滥用。

    铁栅门之外,是露天,河流,日光,狭窄的河滩,但可以通行,远处的堤岸,巴黎,这容易藏身的深渊,宽阔的天际,自由。右边下游处是耶拿桥,左边上游处是残老军人院桥;这个地方有利于等待黑夜来临再逃走。这是巴黎的偏僻地区之一;河滩对面是大砾石教堂。苍蝇穿过铁栅进进出出。

    可能是傍晚八点半。落日西沉。

    让·瓦尔让将马里于斯放在沿墙沟底干燥的地方,然后走到铁栅,双手攥住铁条;使劲摇晃,但动摇不了。铁栅纹丝不动。让·瓦尔让逐根抓住铁条,希望能找到最不结实的一根,用作杠杆,把门撬开,或者砸碎铁锁。任何铁条都摇动不了。虎牙也不如插槽那样结实。没有撬棍;不可能撬开。这个障碍无法克服。没有办法打开门。

    只得在这儿了结吗?怎么办?会有什么结果?退回去,再走经过的可怕路线;他没有这样做的力气了。再说,出于奇迹才死里逃生,怎么重新穿越这个泥坑呢?过了泥坑,就没有巡逻队了吗?不能逃脱两次吧?况且,往哪里走呢?走哪个方向?沿着斜坡走,根本到不了目的地。即令到达另一个出口,也会碰到盖子或铁栅门堵住。所有出口都无庸置疑这样关闭。进来那道铁栅碰巧打开,但显然,其他所有的下水道口都关闭了。他只有越狱的本事。

    完了。让·瓦尔让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天主作出拒绝。

    他们两人落在死亡阴暗的巨网中,让·瓦尔让感到,黑暗中可怖的蜘蛛在颤动的黑网上奔过来。

    他转过去背对铁栅,跌坐在石块上,不是坐在那里,而是瘫倒了,靠近始终一动不动的马里于斯,他的头扑在两膝之间。没有出路。这是极度的焦虑。

    在深深的沮丧中,他想到谁呢?既不是他自己,也不是马里于斯。他想到柯赛特。

    八、撕下的一块衣襟

    在沮丧万分的时候,有只手按在他的肩上,有个声音轻轻地对他说:

    “对半分。”

    这黑暗中有人?绝望比什么都更像梦境。让·瓦尔让以为在做梦。他根本没有听到脚步声。可能吗?他抬起眼睛。

    一个人站在他面前。

    这个人身穿一件罩衣;他赤着脚;他的左手拿着鞋子;显然他脱下鞋子,走到让·瓦尔让旁边,才能不让人听到他走过来。

    让·瓦尔让没有犹豫。尽管相遇出乎意料,他还是认识这个人。这个人是泰纳迪埃。

    可以说,虽然他像惊醒过来一样,让·瓦尔让习惯戒备,久经必须迅速应付意外打击的锻炼,他马上恢复了清醒。况且,局面不可能更恶化,困境到达一定程度就不可能再加强,连泰纳迪埃也不能使黑夜更黑。

    等待了一会儿。

    泰纳迪埃把右手举到额角,手搭凉篷,然后蹙眉眨眼,轻轻抿紧嘴巴,这表明想认人时集中鬼精灵的注意力。他认不出来。上文说过,让·瓦尔让背对着光,再说他面容大变,满是泥污和血迹,即使大白天也很难认出他。相反,泰纳迪埃被铁栅那边的光照个正着,这地道的光确实很苍白,不过照得很清晰,正如平凡而有力的比喻所说的,马上跳到让·瓦尔让的眼睛里。在两种情势和两个人之间,即将展开的、不可思议的决斗中,情况不同足以使让·瓦尔让占了几分优势。面目不清的让·瓦尔让和暴露无遗的泰纳迪埃,在这里狭路相逢。

    让·瓦尔让随即发觉,泰纳迪埃没有认出他。

    他们在这半明半暗中互相注视了一会儿,仿佛在彼此衡量。泰纳迪埃首先打破沉默。

    “你打算怎么出去?”

    让·瓦尔让没有吭声。

    泰纳迪埃继续说:

    “不可能撬开门。而你必须从这儿出去。”

    “不错,”让·瓦尔让说。

    “那么,对半分。”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杀了人;好呀。我呢,我有钥匙。”

    泰纳迪埃用手指着马里于斯。他继续说:

    “我不认识你,但我想帮助你。你得讲交情。”

    让·瓦尔让开始明白了。泰纳迪埃把他当作一个杀人犯。

    泰纳迪埃又说:

    “听着,伙计。你杀死这个人,不会不看他口袋里有什么。分一半给我。我给你打开门。”

    于是他从满是窟窿的罩衣下面半掏出一把大钥匙,加上说:

    “你想看看田野的钥匙[4]是什么样子吗?在这儿。”

    让·瓦尔让“傻眼”了,这个词是老高乃依的;他甚至怀疑眼前的事是不是真的。这是老天爷在泰纳迪埃身上化为可恶的形象,又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天使。

    泰纳迪埃把手塞进藏在罩衣下的一只大口袋里,掏出一根绳子,递给让·瓦尔让。

    “拿着,”他说,“我附加给你这根绳子。”

    “要绳子干什么?”

    “你还需要一块石头,你在外边可以找到。那边有一堆瓦砾。”

    “要一块石头干什么?”

    “傻瓜,既然你要把这短命鬼扔到河里,你就需要一块石头和一根绳子,要不然会漂在河上。”

    让·瓦尔让接过绳子。人人都会这样机械地接受。

    泰纳迪埃打了个响指,仿佛突然有个想法:

    “啊,伙计,你是怎么从泥坑那边脱身的?我可不敢冒险。呸!你身上真难闻。”

    歇了半晌,他又说:

    “我向你提问题,而你有理由不回答。这是学会对付预审法官盘问那讨厌的一刻钟。再说,一声不响,就不会盛气凌人。没关系,因为我看不出你的脸,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想干什么,那就错了。这是明摆着的事。你摆平了这位先生;眼下你想把他藏到一个地方。你要找到河流,这是掩盖蠢事的好地方。我让你摆脱困境。帮助一个有难处的好伙计,正合我的意。”

    他一面赞成让·瓦尔让沉默,一面显然竭力让他说话。他推让·瓦尔让的肩膀,想看看侧面,提高了声音,但不超出他保持的中等音量:

    “至于泥坑,你这家伙真了不起。干吗你不把这人扔在那里?”

    让·瓦尔让保持沉默。

    泰纳迪埃把当作领带的破布条提到喉结,这个动作补足了讲话认真、敢作敢为的神态;他接着说:

    “说实话,你也许干得聪明。明天工人来填坑,准定会发现扔在那里的死尸,警方会顺藤摸瓜找到你的踪迹,追到你跟前。有人通过下水道。谁?他从哪儿出来?有人看到他出来吗?警察可机灵了。下水道靠不住,把你暴露出来。找到这儿的人很少,这就引人注目,很少人利用下水道干好事,而河流是属于大家的。河流,这是真正的墓坑。一个月以后,会在圣克卢的网里捞到你那个人。嗨,这有什么用呢?这是一具腐尸罢了!谁杀死这个人?巴黎。法院甚至不调查。你做得对。”

    泰纳迪埃越是喋喋不休,让·瓦尔让越是沉默不语。泰纳迪埃重新摇他的肩膀。

    “现在,咱们谈妥了吧。平分。你看到了我的钥匙,你的钱也给我看看。”

    泰纳迪埃惊惶不定,像头野兽,鬼鬼祟祟,有点虚张声势,但保持友好。

    有一点很古怪;泰纳迪埃的举止不自然,神态不自在;尽管没有装出神秘的样子,但他低声说话;他不时将手指按在嘴上,轻声说:“嘘!”很难猜出究竟。除了他们两人,那里没有人。让·瓦尔让寻思,其他匪徒也许藏在哪个旮旯里,泰纳迪埃不想与他们分享。

    泰纳迪埃又说:

    “咱们了结吧。短命鬼兜里有多少钱?”

    让·瓦尔让在身上摸索。

    读者记得,身上总是带着钱是他的习惯。他注定的凄凉生活要应付意外,使他把身上带钱当成一条要则。但这次他却措手不及。昨天晚上,他穿上国民自卫军的制服时,沉浸在沮丧中,忘了带皮夹子。他的背心口袋里有点零钱。总共三十来法郎。他翻开浸透泥水的衣兜,把一个金路易、两枚五法郎的钱币和五六个铜钱放在沟底的斜坡上。

    泰纳迪埃将下嘴唇往前努一下,又意味深长地扭扭脖子,说道:

    “你杀人就为这么一点钱呀。”

    他非常随便地开始摸让·瓦尔让的口袋和马里于斯的口袋。让·瓦尔让一心一意背对着亮光,任凭他去做。泰纳迪埃在摆弄马里于斯的衣服时,以扒手的灵巧,设法撕下一块衣襟,藏在自己的罩衣下,不给让·瓦尔让发觉,他可能以为今后这块布能让他认出被谋杀的人和凶手。再说,除了三十法郎,他什么也找不到。

    “不错,”他说,“一个扛着另一个,你们却只有这么一点儿。”

    他忘了自己的话:“对半分,”统统拿走了。

    他对几个铜钱有点犹豫。经过考虑,也拿走了,咕噜着说:

    “没关系!捅死人太随便了。”

    完事以后,他从罩衣底下又掏出钥匙。

    “现在,朋友,你该出去了。这里同市集上一样,付了钱就出去。你付了钱,出去吧。”

    他笑了起来。

    他用这把钥匙帮一个陌生人,让别人而不是自己从这道门出去,是出于要救出一个凶手的纯粹而无私的愿望吗?这是令人怀疑的。

    泰纳迪埃帮让·瓦尔让把马里于斯重新扛到肩上,然后踮起光脚尖,朝铁栅门走去,一面示意让·瓦尔让跟着他。他朝外边张望,将手指按在嘴上,停了几秒钟,仿佛悬而未决;察看过以后,他把钥匙插进锁孔。锁舌滑动,门打开了。没有发出吱吱哑哑的声音。做得非常轻。显而易见,这道铁栅门和铰链仔细加过油,比人们想象的更经常打开。这种悄然无声令人胆寒;让人感到夜间出没的人悄悄地来来去去,无声地进进出出,踩着像狼一样犯罪的脚步。下水道显然是秘密团伙的同谋。这道默默无声的铁栅门是个窝主。

    泰纳迪埃打开一点铁栅门,刚好让让·瓦尔让通过,便重新关上铁栅,在锁孔里转了两圈,又消失在黑暗中,像气息一样悄无声息。他仿佛用老虎毛茸茸的爪子走路。

    转眼间,这个可恶的天主又无影无踪了。

    让·瓦尔让来到外面。

    九、在行家看来,马里于斯好像已死去

    他让马里于斯滑落在河滩上。

    他们已在外面!

    疫气、黑暗、恐惧,丢在了身后。卫生、纯洁、活跃、欢快、可以自由呼吸的空气,充溢他身心。他周围一片寂静,这是蓝天下落日后的迷人寂静。暮色苍茫;黑夜来临,黑夜是所有需要以黑暗为大衣,摆脱惶恐不安的人的大救星和朋友。天空像以巨大的宁静向四面八方扩展。河流带着接吻的声音来到他的脚下。传来香榭丽舍的榆树丛中,鸟巢互道晚安的空中对话。几颗星星轻轻刺破淡蓝的天穹,惟独沉思遐想者才能看到,在无垠的苍穹中发出看不清的闪光。夜晚在让·瓦尔让的头上展开茫茫天宇的全部温馨。

    这是又不确定又美妙的时刻,既不说是也不说否。夜色已相当浓,隔开一段距离,人便沉没其中,但暮色还相当亮,就近尚能彼此辨别出来。

    有一会儿,让·瓦尔让被这片庄严而迷人的静谧不可抗拒地征服了;存在这种忘我的时刻;痛苦不再折磨生活悲惨的人;一切思虑都从头脑中消失;平静像黑夜覆盖着沉思者;在扩散的暮色中,灵魂效仿闪烁的天空,布满了繁星。让·瓦尔让禁不住仰望头上辽阔的明亮夜空;他沉思着,在永恒天空的庄严寂静中,心醉神迷,默默祈祷。然后,仿佛恢复了责任感,他赶快俯向马里于斯,用手心捧起河水,轻轻在他的脸上洒上几滴。马里于斯的眼皮没有睁开;但他微微张开的嘴在呼吸。

    让·瓦尔让重新把手伸到河里,突然他感到说不清的别扭,好像有人悄悄来到他身后。

    我们已经在别处指出过这种印象,大家都熟悉。

    他回过身来。

    像刚才一样,果然有人在他身后。

    一个高身材的人,穿了一件长礼服,交抱着手臂,右手握着一根包铅头的短棍,站在后面,离蹲在马里于斯身旁的让·瓦尔让几步远。

    在暮色中,这像一个鬼魂。普通人会因暮色而害怕,而审慎的人会因短棍而害怕。

    让·瓦尔让认出是沙威。

    读者无疑猜到了,追捕泰纳迪埃的人就是沙威。沙威出乎意料地离开街垒以后,来到警察厅,在短暂的接见中,向厅长本人口头汇报了情况,然后马上又去执勤。读者想必记得从他身上搜出的通知,他的任务是监视从右岸到香榭丽舍的河滩,右岸近来已引起警方的注意。他在那里看到泰纳迪埃,跟踪而来。其余情况读者都知道了。

    读者也会明白,这道铁栅门能这样殷勤地为让·瓦尔让打开,是泰纳迪埃的鬼主意。泰纳迪埃感到沙威始终在那里;被盯梢的人嗅觉不会搞错;要给这条警犬扔一根骨头。一个凶手,是多么意外的收获啊!这是丢卒保车,对方决不会拒绝。泰纳迪埃以让·瓦尔让代替他出去,送给警察一个猎物,让警察放弃追踪他,追查一个更大的案子,自己受到忽略,沙威等候有所收获,这样总会使密探满意,至于他,赚到三十法郎,趁警察分心,逃之夭夭。

    让·瓦尔让从一个暗礁撞到另一个暗礁上。

    接连两次狭路相逢,从泰纳迪埃手里落入沙威手里,打击是沉重的。

    沙威没有认出让·瓦尔让,上文说过,他面目全非了。沙威仍然交抱着手臂,不易觉察地捏紧短棍,用短促而平静的声音说:

    “您是谁?”

    “是我。”

    “是您?”

    “让·瓦尔让。”

    沙威用牙齿咬住短棍,屈膝俯身,将两只强有力的手按在让·瓦尔让的肩上,像铁钳似的紧紧抓住,审视和认出了他。他们的脸几乎碰上了。沙威的目光十分可怕。

    让·瓦尔让在沙威紧紧抓住之下,木然不动,犹如一头狮子容忍一只猞猁的爪子。

    “沙威警官,”他说,“您抓住了我。不过,从今天早上起,我就把自己看成您的犯人了。我把地址告诉您,就决不想逃走。逮捕我吧。只不过请答应我一件事。”

    沙威好像不在听。他死死盯住让·瓦尔让。皱起的下巴将嘴唇推向鼻子,这是恶狠狠地沉思的标志。末了,他松开让·瓦尔让,一下子挺直身子,重新捏住短棍,仿佛在做梦似的喃喃自语,而不是提出这个问题:

    “您在这里干什么?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他仍然不用你来称呼让·瓦尔让。

    让·瓦尔让回答时,他的声音好像惊醒了沙威:

    “我正想对您谈到他。随便您怎样处置我;但请先帮我把他送到他家里。我只请求您做这件事。”

    沙威的脸痉挛起来,就像每当他要作出让步时那样。但他没有反对。

    他又弯下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浸湿了水,擦拭马里于斯血淋淋的额角。

    “这个人是街垒的,”他小声说,仿佛自言自语。“人家叫他马里于斯。”

    真是一流的密探,自以为要死了还在观察、倾听和听清一切,并把什么都搜集起来;在临终时仍然窥伺,他将胳膊肘支在坟墓的第一级台阶上做记录。

    他抓住马里于斯的手,要把脉。

    “他受伤了,”让·瓦尔让说。

    “他死了,”沙威说。

    让·瓦尔让回答:

    “没有。还没有。”

    “您把他从街垒背到这里来?”沙威问道。

    他必定心事重重,才不强调通过下水道救人这令人不安的事实,甚至不注意他提问后让·瓦尔让保持沉默。

    至于让·瓦尔让,好像执著于一个念头。他又说:

    “他住在玛雷区髑髅地修女街,他外祖父家里……名字我记不得了。”

    让·瓦尔让在马里于斯的衣兜里摸索,掏出活页夹,打开马里于斯用铅笔写上字那一页,递给沙威。

    空中还浮动着亮光,能看清字。再说,沙威眼里有猫头鹰那种磷光。他看清了马里于斯所写的几行字,喃喃地说:“吉尔诺曼,髑髅地修女街六号。”

    然后他喊道:“车夫!”

    读者记得这时在等候的那辆出租马车。

    沙威留下马里于斯的活页夹。

    过了一会儿,马车从饮马斜坡驶下来,停在河滩上,马里于斯被抬到里边的软垫长椅上,沙威坐在前排长椅、让·瓦尔让的旁边。

    车门关上,出租马车迅速离开,朝巴士底广场方向的沿河大道驶去。

    他们离开了沿河路,进入市区街道。车夫的身影黑黝黝地耸立在他的位置上,他抽打两匹瘦马。出租马车里冷冰冰的沉默。马里于斯一动不动,身子靠在后排的角落里,头耷拉在胸前,双臂下垂,两腿僵直,似乎只等待入棺材;让·瓦尔让仿佛幽灵,沙威仿佛石雕;这辆黑黢黢的马车,每当掠过一盏路灯时,里面仿佛被一道间断的闪电照成灰白,命运使这三个一动不动的悲惨角色,即尸体、幽灵和石像汇集在车里,悲凉地聚首。

    十、轻生的孩子回家

    每次路面颠簸一下,从马里于斯的头发就掉下一滴血。

    当出租马车来到髑髅地修女街六号时,天完全黑下来。

    沙威头一个下地,看了一眼,证实大门上面的门牌号,抬起沉重的铁门锤,门锤按古老方式装饰着互相角斗的山羊和林神;他重重地敲了一下。门打开一点,沙威把它推开。看门人露出半身,打着哈欠,睡眼惺忪,手里拿着一支蜡烛。

    楼里居民都睡觉了。玛雷区的人睡得早;尤其在暴动的日子里。这个老街区的善良居民被革命吓坏了,像孩子一样,听到妖怪来了,便躲进睡眠中,赶快把脑袋藏在毯子下。

    让·瓦尔让和车夫把马里于斯从马车里拖出来,让·瓦尔让托住腋窝,车夫抓住腿弯。

    让·瓦尔让这样抬着他,一面把手伸到裂开大口子的衣服里,摸到胸脯,证实他的心脏还在跳动。心脏甚至跳得不那么微弱了,仿佛马车的颠簸促使生机恢复一点。

    沙威盘问看门人,用的是官方对叛乱者的那种声调。

    “有人叫吉尔诺曼吗?”

    “是这儿。您找他有什么事?”

    “把他的外孙送回来了。”

    “他的外孙?”看门人痴呆呆地说。

    “他死了。”

    让·瓦尔让衣服又破又脏,走到沙威后面,向看门人摇摇头,而看门人有点厌恶地望着他。

    看门人不明白沙威的话,也不明白让·瓦尔让的摇头。

    沙威继续说:

    “他参加了街垒战,现在人在这儿。”

    “参加了街垒战!”看门人叫起来。

    “他去送死。您去叫醒他的外祖父。”

    看门人动也不动。

    “快去呀!”沙威又说。

    他还加上一句:

    “明天这儿要送葬了。”

    在沙威看来,大街上通常发生的事要明确分类,这是初步的预测和监视,每种意外情况都要分档;可能发生的事以某种方式放在抽屉里,到时候根据情况拈来便是,数量各不相同;大街上有吵闹、暴动、狂欢、送葬。

    看门人只叫醒了巴斯克。巴斯克叫醒了尼科莱特;尼科莱特叫醒了吉尔诺曼姨妈。至于外祖父,则让他睡觉,认为他总是未卜先知。

    把马里于斯抬到二楼,没让楼里的其他人发觉,把他安置在吉尔诺曼先生前厅的旧长沙发上;巴斯克去找医生,尼科莱特打开衣物柜,让·瓦尔让这时感到沙威触到他的肩膀。他心里明白,于是下楼,沙威紧随其后。

    看门人带着梦游的惶恐,注视他们离开,像看见他们来到时一样。

    他们登上出租马车,车夫也回到座位上。

    “沙威警官,”让·瓦尔让说,“请允许我再做一件事。”

    “什么事?”沙威粗暴地问。

    “让我回一趟家。然后随便您怎么处置我。”

    沙威沉默了半晌,下巴缩进礼服领子里,然后他拉下前面的玻璃。

    “车夫,”他说,“武人街七号。”

    十一、在绝对中动摇

    一路上他们不再开口。

    让·瓦尔让想干什么?做事有始有终;通知柯赛特,告诉她马里于斯在哪里,也许再给她一点有用的指点,可能的话,作些最后的安排。至于他,至于关系到他个人的事,算是完了;他被沙威抓住,没有抵抗;换了别人,在这样一种局面下,或许会隐约想到泰纳迪埃给他的那根绳子,还有他要进的第一间牢房的铁窗;但是,要强调的是,自从见了主教以后,让·瓦尔让面对一切行凶,哪怕是对自己,总有一种出于宗教的极大迟疑。

    自杀,这种对未知事物不可思议的粗暴行为,在一定程度上可能包含灵魂死亡,让·瓦尔让是不可能这样做的。

    来到武人街口上,出租马车停了下来。这条街太窄,马车进不去。沙威和让·瓦尔让下了车。

    车夫谦卑地向“警官先生”表示,他的马车的乌得勒支丝绒让被害者的血和凶手的烂泥弄脏了。他是这样理解的。他还说,该给他一笔赔偿费。同时,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本子,请警官先生好心给他写上“一点证明什么的”。

    沙威推开车夫递过来的小本子,说道:

    “包括等候和路费,该给你多少?”

    “七个钟头零一刻钟,”车夫回答,“还有我的丝绒是全新的。八十法郎,警官先生。”

    沙威从口袋里掏出四个拿破仑金币,打发走出租马车。

    让·瓦尔让心想,沙威打算带他步行到附近的白披风街的哨所,或者档案馆哨所。

    他们走进巷子。像通常一样,巷子空无一人。沙威尾随着让·瓦尔让。他们来到七号。让·瓦尔让敲门。门打开了。

    “好吧,您上楼吧,”沙威说。

    他表情古怪,仿佛说话很费劲,加上了这一句:

    “我在这儿等着您。”

    让·瓦尔让望望沙威,这样做不符合沙威的习惯。可是,沙威现在对他有一种鄙视的信任,如同猫给小老鼠一抓就抓到的自由,断定让·瓦尔让会自首,就此了结,他不会感到太意外。让·瓦尔让推开门,走进楼里,向已睡下、要拉床头那根拴门绳子的看门人喊道:“是我!”然后登上楼梯。

    上到二楼,他停了一下。凡是痛苦之路都有站头。楼梯平台那扇拉窗开着。像许多旧楼那样,楼梯朝向街取光。路灯恰好在对面,照到楼梯上,节省了照明。

    让·瓦尔让要么想呼吸,要么是下意识,把头探出窗外。他俯向街道。街道很短,路灯从头到尾照亮了。让·瓦尔让怔住了;不见人影。

    沙威走了。

    十二、外祖父

    马里于斯刚到时被安置在长沙发上,一直躺着不动,巴斯克和看门人已把他搬到客厅。去请的医生赶来了。吉尔诺曼姨妈已经起床。

    她来来去去,惶恐不安,合拢双手,不知做什么好,只会说:“天主啊,这怎么可能!”她不时还说:“什么都要沾上血啦!”第一阵恐惧过去后,头脑里出现对局面的哲理想法,以这句感叹表达出来:“结果必然会这样!”她还没有发展到这种场合下常说的话:“我早就说过了!”

    按医生的吩咐,在长沙发支起一张帆布床。医生检查马里于斯的伤势,确认脉搏还在跳动,胸部伤口不深,嘴角的血是从鼻腔流出来的,他让马里于斯平躺在床上,不要枕头,脑袋和身体躺在同一平面上,甚至还略低一点,露出胸部,利于呼吸。吉尔诺曼小姐看到给马里于斯脱衣服,便退了出去。她开始在自己房间里念经。

    马里于斯身上没有一点内伤;一颗子弹被活页夹缓冲了一下,偏向一旁,在肋部绕了一圈,划了一道大口子,但并不深,因此没有危险。在下水道长途跋涉,使打碎的锁骨脱了臼,这处伤才真正麻烦。手臂有刀伤。伤口都没有破相;但头顶伤痕累累;头顶的伤会怎样发展?是止于头皮吗?伤到头骨没有?还不能断言。严重的症状是,伤势引起了昏迷,而且这类昏迷不一定都能苏醒过来。另外,出血过多,使受伤的人体力衰竭。从腰部起,下肢受到街垒保护。

    巴斯克和尼科莱特撕开床单,准备绷带;尼科莱特缝接布条,巴斯克卷起来。缺乏纱团,医生暂时用棉线团堵住伤口的血。床边的桌子上点着三支蜡烛,桌上摊开外科手术器械箱。医生用冷水洗了洗马里于斯的脸和头发,满满一桶水转眼间就变红了。看门人手里拿着蜡烛照亮。

    医生好像在发愁。他不时摇了摇头,仿佛在回答内心提出的问题。医生同自己的这些神秘对话,对病人是个坏征兆。

    正当医生擦拭病人的脸,用手指轻轻触及始终紧闭的眼皮时,客厅底部有一扇门打开了,出现一张苍白的长脸。

    这是外祖父。

    两天以来,暴动使吉尔诺曼先生非常激动、愤怒和萦回于心。前天夜里他睡不着,整个白天发烧。晚上,他早早就寝,吩咐楼里门窗统统上闩,他疲倦得眯着了。

    老人很易惊醒;吉尔诺曼先生的卧房和客厅相连,不管怎么小心,声音还是把他吵醒了。他看到门缝有光,感到吃惊,便下了床,摸索着走过来。

    他站在门口,一只手按在半掩的门把手上,脑袋有点往前冲,摇摇晃晃,十分惊讶,身子裹紧一件白色睡袍,像尸衣一样笔直而没有皱褶;他的神态像坟墓中张望的幽灵。

    他看到了床,垫子上这个年轻人血淋淋的,像蜡一样刷白,双眼紧闭,嘴巴张开,嘴唇苍白,赤裸到腰部,到处是一道道殷红的伤痕,纹丝不动,被照亮全身。

    瘦骨嶙峋的老人从头到脚颤抖起来。他因高龄而眼角发黄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无神的闪光,他的整副脸一时之间像骷髅似的,具有土灰色的棱角,他的手臂下垂,仿佛有根弹簧断裂了,他的惊愕从瑟瑟发抖的老朽双手五指叉开表现出来,他的膝盖向前弯曲成角,睡袍分开,让人看到他可怜的光腿白毛竖起,他喃喃地说:

    “马里于斯!”

    “先生,”巴斯克说,“有人把少爷刚送回来。他参加了街垒战……”

    “他死了!”老人用可怕的声调叫起来。“啊!强盗!”

    这个百岁老人像年轻人一样挺直身子,变得阴森可怕。

    “先生,”他说,“您是医生。先告诉我一个情况。他死了,是不是?”

    医生处在极度不安之中,保持沉默。

    吉尔诺曼先生扭着双手,发出吓人的大笑。

    “他死了!他死了!他在街垒给人打死了!因为恨我!他反对我才这样做!啊!吸血鬼!他就这样回来找我!我一生的灾星,他死了!”

    他走到一扇窗口,把窗敞开,仿佛感到憋闷,他站在黑暗中,开始对街上的夜晚讲话:

    “被打穿、刀劈、割断喉咙、干掉、撕碎、剁成肉酱!瞧瞧吧,这无赖!他明明知道我等着他,我已派人收拾好他的房间,我把他小时候的肖像放在我的枕边!他明明知道他只要回来就行了,几年来我呼唤他,晚上我呆在炉火边,双手放在膝上,不知该怎么办,我都变得痴呆了!你明明知道这个,你只要回来说:‘是我,’你就是家里的主人,我会服从你,你这个外公老傻瓜,你随便怎么摆弄都可以!你明明知道这个,你却说:‘不,这是一个保王党,我不去!’而你去了街垒,你可恶地给人打死!为了报复我关于贝里公爵说过的话!实在可鄙啊!您就躺着吧,安心睡觉吧!他死了。我却醒了。”

    医生开始两头担心起来,离开一会儿马里于斯,走向吉尔诺曼先生,抓住他的手臂。老人回过身来,睁大了充血的眼睛瞧着他,平静地说:

    “先生,谢谢您。我很平静,我是个男子汉,我见过路易十六的死,我经受得起事变。有一件事很可怕,就是想到所有坏事都是你们的报纸造成的。你们有蹩脚作家、能说会道的人、律师、演说家、法庭、辩论、进步、启蒙、人权、新闻自由,看看怎样把你们的孩子送回家!啊!马里于斯!真是可恶!给人打死!死在我前面!街垒!啊!强盗!医生,我想您住在本区吧?噢!我熟悉您。我从窗口看到您的马车经过。我来对您说。您以为我恼怒,那就错了。对一个死人用不着恼怒。这是愚蠢的。我扶养了一个孩子。他还很小时,我已经年迈了。他在杜依勒里宫玩小铲子和小椅子,他用小铲子在土里挖坑,为了不让检查人员责备,我就用手杖填掉。有一天他喊道:‘打倒路易十八!’而且一走了之。这不是我的错。他脸蛋红扑扑的,头发金黄。他的母亲去世了。您注意到所有的小孩都是金黄头发吗?怎么会这样呢?他是卢瓦尔河一个强盗的儿子。但孩子与他们父亲的罪恶无关。我记得,他长到这么高的时候,发不清d这个音。他的语调非常柔和,非常含混,令人以为是只鸟儿。我记得有一次,在法尔奈兹雕塑的赫拉克勒斯面前,大家围着他惊叹赞美,这孩子长得多俊啊!他的容貌像油画中的一样。我对他粗嗓门嚷嚷,用手杖吓唬他,但他明白这是开玩笑。早上,他走进我的房间,我在低声抱怨,他好像使我看到了太阳。这样的孩子你抗拒不了。他们抓住您,缠住您,不再松手。事实是,没有像这样可爱漂亮的孩子了。现在你们对拉法耶特、本雅曼·贡斯当、蒂尔居伊·德·科尔塞勒,说什么来着?是他们杀死了他!不能就这样算了。”

    他走近始终苍白、一动不动的马里于斯,医生已回到马里于斯旁边。老人又开始扭动手臂。他的嘴唇仿佛下意识地翕动,好像咽气一样,吐出几乎分辨不清的字句:“啊!没有心肝!啊!俱乐部成员!啊!大坏蛋!啊!九月大屠杀的凶手!”这是一个行将就木的人对一具尸体的低声责骂。

    由于骨鲠在喉,不吐不快,一连串的话语逐渐又恢复了,但是,老人看来再没有力气说出来:他的声音这样低沉微弱,好像来自深渊的彼岸:

    “我无所谓,我呀,我也快死了。真想不到,巴黎没有一个姑娘有幸造就这个坏家伙的幸福!这个无赖不去寻乐和享受生活,却去打仗,像一个野蛮人那样去送死!这是为了谁,又为了什么呢?为了共和国!不去茅屋别墅跳舞,就像年轻人该做的那样!白白活了二十岁。共和国,真够讨厌的蠢事!可怜的母亲们,生下漂亮的男孩吧!得了,他死了。大门下要埋葬两个人。你这样安排自己,就是为了拉马克将军的漂亮眼睛!这个拉马克将军,他给了你什么!一个刀斧手!一个饶舌的人!为一个死人去送死!真要把人气疯!要明白这一点!才二十岁!也不回头看看,身后留下些什么!现在可好,可怜的老人不得不孤零零地死去。猫头鹰,就在你的角落里死去吧!说实话,好极了,这正是我所希望的,一下要我的命。我太老了,我已一百岁,我已十万岁,我早就有权死了。这次打击,就了结啦。结束了,多么幸福啊!何必让他闻氨水,吃一大堆药呢?您白费心机,傻瓜医生!得了,他死了,死得好。我在行,我也已经死了。他没有干半吊子。是的,这年头真卑鄙,真卑鄙,真卑鄙,这就是我对你们、你们的观点、你们的体系、你们的主子、你们的神谕、你们的医生、你们的无赖作家、你们的流氓哲学家、你们六十年来惊起杜依勒里宫黑压压一片乌鸦的所有革命的看法!既然你这样去送死,做得无情无义,我对你的死甚至不会悲伤,听明白吗,凶手!”

    这当儿,马里于斯慢慢张开眼睛,他的目光还因昏迷醒来感到的惊讶而朦朦胧胧,落在吉尔诺曼先生身上。

    “马里于斯!”老人叫道。“马里于斯!我的小马里于斯!我的孩子!我心爱的外孙!你张开眼睛,你看着我,你还活着,谢谢!”

    他昏倒在地。

    [1]克拉朗斯(1449——1478),英国爵爷,因谋反国王,被判死刑,他要求溺死在葡萄酒桶里。

    [2]据希腊神话,勒安得耳爱上了阿佛罗狄忒的女祭司赫罗,每夜都渡过海峡去幽会。赫罗为了帮他渡海,在塔上燃起灯火。一次风暴吹灭了灯火,勒安得耳淹死。赫罗见尸体后,亦投海而死。事见奥维德的《赫罗伊德》。

    [3]据奥维德的《变形记》,巴比伦的一对情侣,受到父母阻挠,只能在墙缝中互诉衷曲。二人相约逃走。提斯柏先到约会地点,见母狮在吞食一只牛,匆匆离开,失落她的外衣。皮拉摩斯发现血迹斑斑的外衣,以为她被野兽吞食,便在桑树吊死。提斯柏后来见到情人的尸体,也自杀而死。

    [4]法语成语“掌握田野的钥匙”,意即“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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