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呢。”

    她霎地朝他一瞥。她打起寒颤来,因为他说的话给了她一种惊骇的感觉。她聚精会神地听着他,带着一种焦虑的心情,因为他那么认真,她觉得他是在倾吐多年来压在他心上的什么重负。她在他一生中从没听他讲过这么许多话。

    “你以为我只是假的吗?”

    “并不尽然。因为假是你的一切。假就是你的真。就好比对于有些不晓得黄油是什么的人,麦淇淋①就是黄油。”

    ①麦淇淋又名人造黄油,也是黄色的。

    她隐隐有一种有罪的感觉。像《汉姆雷特,中的王后。“让我来绞你的心肝;我要那么做,假使那不是穿刺不透的石心肝。①”她尽管想开去。

    ①引自《汉姆雷特》第3幕第4场第35—36行,是汉姆雷特对他母亲王后说的;译文采用孙大雨的(《罕秣莱德》,上海译文出版社,第134页)。

    (“不知我演汉姆雷特①是否太老了。西登斯和萨拉·伯恩哈特都演过他。我的腿比我所看到过的那些演这个角色的男演员的腿都优美。我要问问查尔斯,听他怎么讲。当然有该死的无韵诗的难题。他②不用散文写真是愚蠢。当然啦,我可以在法兰西喜剧院用法语演出的。上帝呀,那该是多棒的一招啊。”)

    ①在莎剧中,女演员往往反串。

    ②指莎士比亚。

    她想象自己穿着黑色的紧身衣和长长的丝绸紧身裤。“唉哟,可怜的约立克。”①她继续思考着。

    ①引自《汉姆雷特》第5幕第1场第201行,是汉姆雷特对着先王的宫廷小丑约立克的髑髅而发的慨叹。

    “你总不能说你爸爸也不存在吧。可不是吗,他这二十年来一直演着他自己嘛。”(“迈克尔能演那国王①,当然不是用法语演,而是如果我们决定在伦敦试它一下的话。”)

    ①指《汉姆雷特》中的国王。

    “可怜的爸爸,我看他干这一行干得很出色,不过他头脑不太灵,是不是?他尽是忙于做英国最漂亮的美男子。”

    “我认为你这样说你爸爸不大好。”

    “难道我说了什么原来你不知道的话吗?”他冷冷地问道。

    朱莉娅想微笑,可是不愿把那带有几分痛苦的尊严相从她脸上卸下来。

    “那些爱我们的人之所以喜欢我们,是由于我们的弱点,而不是我们的优点,”她应遵。

    “你这是在哪出戏里念的?”

    她遏止了一个生气的手势。这句话是很自然地来到她嘴唇边的,说了出来才记得是来自某个剧本的。小畜生!可是这句话用在这里十分恰当。

    “你很刻薄,”她伤心地说。她越来越感觉到自己像是汉姆雷特的母亲了。“难道你不爱我吗?”

    “我倘能找到你,我会爱你的。可是你在哪里呢?要是剥夺了你的表现癖,拿走了你的表演技巧,把你的装腔作势、虚情假意和演过的一个个角色的片断台词和他们的褪了色的感情的残余都像剥洋葱那样一层层地剥光,最后我们能找到一个灵魂吗?”他用严肃、凄怆的目光瞧着她,然后微微一笑。“我喜欢你,那是没有问题的。”

    “你相信我爱你吗?”

    “用你的爱法。”

    朱莉娅脸上顿时显出不安的神情。

    “你知道你当年生病的时候,我承受了多大的痛苦的煎熬啊!我不知道你要是当时死去了,我会怎么办!”

    “你会凄婉动人地演出一个在独生子的尸架旁的母亲的情景。”

    “尽管排练了几次,也不可能演得那么凄婉动人,”朱莉娅尖刻地回答。“你要知道,你不懂得演戏不是自然;它是艺术,而艺术是你创造的东西。真正的悲哀是丑陋的;演员的职责是把它表现得既真又美。假如我真像在五六部戏里那样死去,你想我会关心姿势是否优美、快断气的声音是否一个个词都清晰得能传送到楼座的最后一排吗?若说这是虚假,那么贝多芬的奏鸣曲也是虚假的,而我也并不比演奏那曲于的钢琴家更虚假。你说我不喜欢你,真没良心。我一心疼爱你。你一向是我生活中唯一的宝贝。”

    “不。我小时候你喜欢我,因为你可以拿我和你一起拍照。拍出来的照片很好看,可以大做广告。然而在这以后,你就不大关心我了。我只使你厌烦。你总是高兴看到我,但你感到庆幸,因为我会自己管自己,并不要求占用你的时间。我不怪你;你没有时间用在别人身上,只用在你自己身上。”

    朱莉娅开始有点不耐烦起来。他说的话越来越接近事实,使她坐立不安。

    “你忘了少年人是很讨厌的。”

    “依我看讨厌透顶,”他笑嘻嘻地说。“然而你为什么要装得舍不得我离开你的身边呢?这又只是在演戏。”

    “你使我非常不开心。你使我觉得好像我没有对你尽到做母亲的责任。”

    “可你是尽到了责任的。你一向是个非常好的母亲。你对我做了些我将永远感激不尽的事情:你放任我不管。”

    “我不知你到底要什么?”

    “我告诉你了。真实。”

    “可是你准备上哪儿去找呢?”

    “我不晓得。也许它并不存在。我还年轻;我愚昧无知。我曾经想也许到了剑桥,遇到了一些人,读了一些书,我会发现上哪儿去寻求。如果他们说它只存在在上帝身上,那就完蛋了。”

    朱莉娅被搞糊涂了。他所说的话没有真正为她所理解,他说的话不过是一句句话罢了,重要的不是它们意味着什么,而是它们是否“被人领会”,但是她灵敏地觉察到他的感情。当然他才十八岁,对他过分认真是不近情理的,她不得不想到他这一套想法全都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而且其中的大部分是故弄玄虚。难道竞有人有过属于自己的思想,难道不是人人都就那么有一点儿、一点儿装腔作势吗?然而当然可能他在说话的当时确实感觉到他所说的一切,把它不当一回事在她是不大好的。

    “我自然明白你的意思,”她说。“我最大的愿望是你能幸福。我会说服你爸爸,你就可以照你的意愿做去。你必须寻求自己的解放,这我理解。不过我想你应该肯定你这一套想法不仅仅是病态的。或许你在维也纳一个人待得太久了,我看你准是书看得太多了。当然,你爸爸和我都属于不同的一代,我想我们帮不了你。干吗你不找个和你年龄相仿的人去谈谈呢?比如说汤姆。”

    “汤姆?一个可怜的小势利鬼。他一生的唯一愿望就是做个绅士,可他没有头脑,不知道他越是拼命想做绅士,就越是一无希望。”

    “我一直以为你是非常喜欢他的。可不是吗,去年夏天在塔普洛的时候,你跟着他团团转。”

    “我当时就不喜欢他。我是利用他。他能告诉我许多我想知道的事情。可我只当他是个一钱不值的小混蛋。”

    朱莉娅想起自己曾经对他们的友谊如何疯狂地嫉妒。她想到自己白白地身受创痛,怨恨非凡。

    “你把他甩了,是不是?”他突然问。

    她大吃一惊。

    “我想多少是如此吧。”

    “我认为你这样做很聪明。他够不上你的等级。”

    他用镇静的沉思默想的目光瞧着她,朱莉娅忽然感觉一阵难受的恐惧,怕他知道汤姆是她的情夫。这不可能,她心里想,只是由于她良心上自知有罪才会这样想的;在塔普洛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不可能有任何可怕的流言会传到他的耳朵里;然而从他的表情中看得出他肯定是知道的。她感到羞愧。

    “我请他到塔普洛去,只是因为我想有个和你一般年龄的男孩子一起玩对你有好处。”

    “的确很好。”

    他眼睛里依稀闪着喜悦的光。她感到百般无奈。她巴不得问他在笑什么,却又不敢;因为她明明知道他在笑什么;他并不对她恼火,这她倒还受得了,但他只是觉得好笑。这可沉重地伤了她的心。她真想放声哭一场,可是这一来只会惹他哈哈大笑。那么她能对他说些什么呢?她说的话他一句也不相信。演戏!这一回,她可对着面前的情况茫然不知所措了。她所面对的是她不懂的东西,神秘而又很可怕的东西。可能就是“真实”吗?正在这时刻,他们听到一辆汽车开来的声音。

    “你爸爸来了,”她大声说。

    真是救星到了!这个场面多难受,她谢天谢地,他的到来准能结束这个僵局。不一会儿,迈克尔直冲进屋子,撅出着下巴,缩进了肚子,尽管已五十出头,还是出奇地英俊,他以男子汉的气概伸手欢迎离开了六个月的亲生的独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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